我们日后,难道也会刀兵相见,不死不休吗?
    贺兰修顿了一顿,才道:“我忘记问了。”
    容慎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几分最真实的情绪来:“是忘记问,还是不屑问,还是……不敢问?”
    “你怕我落得跟你身边众人一样的下场,败得一塌糊涂,甚至最终死无葬身之地。又更怕我日后太风光,怕我成为了真正的明君圣主,因为那意味着你的结局绝不可能太好,是不是?”
    贺兰修:“……不是。”
    “就是!”容慎笃定道,“你就是这样想的,所以太后跟你翻脸之后,你不仅开始躲避太后,甚至还开始躲避我。你觉得我跟太后一样,只能做一时的盟友,甚至跟我连盟友都做不成,因为我们从一开始就是敌对的立场。”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从未将太后和你混为一谈,更从未将你归为外戚一党?”
    “你的抱负,你的宏图大志,并非只有借太后才能实现。可你的野心,你的功高盖主,却只有我能够容得下!”
    晦暗不明的烛光之中,容慎的眼睛却在闪闪发亮。
    他一字一顿道:“贺兰修,今日的我,不是在借你的权势,更不是在求你的庇护。”
    “我是在告诉你,我才是你最好的选择。”
    “无论你想选君主,选盟友,还是选退路,我都是最合适的那一个。”
    “作为君主,我同你有一样的志向,想要富国强民,想要海晏河清,想要一统天下。”
    “作为盟友,我不会过河拆桥,不会卸磨杀驴,更不会背后捅你一刀。”
    “作为退路……我永远,对你怀有私心。”
    第68章
    “主子。”眼见容慎带着福禄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祁飞羽问道,“是否有事发生?”
    “暂时还没有,但大约很快就会有了。”贺兰修想了想, 问道, “飞羽,你觉得, 帝王之爱重, 值得相信吗?”
    祁飞羽不假思索地答道:“飞羽私以为,不值得。”
    “为何?”
    “太后是您的姑母, 感情最好的时候,说是把您当亲生儿子对待都不为过。可一旦涉及朝政之事,涉及争权夺利, 就什么都抛到了脑后。太后尚且如此, 又何况别人?”
    “皇帝如今势弱, 需要倚仗您的权势和能力, 当然愿意在您身上费心思。可男子在情爱一事之上的许诺本就不足信, 花言巧语也好, 山盟海誓也罢,即便确实出自真心, 也只是一时情好之语, 谁又知日后会如何呢?当个消遣也就罢了,若是为此赌上前途性命, 那就……”
    “那就是十足的蠢人了。”贺兰修笑道, “是不是?”
    祁飞羽连忙低头告罪:“属下岂敢如此冒犯主子,失言之罪, 还请主子宽恕。”
    “你既未失言,又何来罪过。我一直都知晓, 你只是看起来不善言辞,实则心明眼亮,却懒得同旁人多费口舌罢了。先前问你什么,你都是三两句话便回答了事,今日却一反常态,说了这许多话,看来此事已经在你心里憋了许久了吧?”
    “您的事情,属下不敢妄议。”
    贺兰修了然道:“那就是心里确实有异议了。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从来没有对我说过?”
    “……属下确实始终对皇帝怀着戒心。可,凡是主子想做的事,属下都只会竭力相助,而不会横加阻拦。当初若没有主子,属下全家恐怕都会死在胡虏的刀下。别说您只是想同小皇帝来往,就算哪一日,您决定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天下人为敌,属下也会心甘情愿地誓死追随。”
    心中最隐秘的心思突然被点明,贺兰修第一反应是惊,第二反应却是恐了。
    775说过的话蓦地浮现在他耳畔,他下意识问道:“即使明知道我是在赴死?”
    “……是。”祁飞羽咬着牙道。
    “这又是为什么?”
    “属下当然不愿意主子置身险境,可属下十分清楚,主子心中自有成算。何事冒险,何时危险,您都已经心知肚明,却还是偏要去做,那就一定是有不得不去做这件事的理由。”
    “您从来都不是贪生怕死之人,而这世上又总有一些事,是需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只有您才有这样的胆量,这样的气魄,将生死置之度外,不计代价地去追求自己心中所想。既然如此,属下又有什么资格,打着保护主子的旗号,行违逆主子之举?”
    贺兰修浑身一震。
    将生死置之度外,不计代价地去追求自己心中所想吗?祁飞羽竟然是这么想的。
    可他似乎把自己想得太伟大了。
    贺兰修固然设想过自己一旦身败的结局,却也从未料想到自己会落得那样一个凄惨孤独的下场。
    他想过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却绝没有想过要拖着身边人一起下水,让他们为自己错误的选择而陪葬。
    祁飞羽越是这样信任他,他就越打心底地怀疑起自己来。
    他心中所想真的是正确的选择吗?
    他自以为对正义和公道的追求,对太平盛世的追求,又真的有这么无私吗?
    如果他只是想要给百姓一个太平的江山,在青史上留下一段佳话,那谋权篡位,又岂会是他唯一的选择呢。
    时至今日,他想,也许是时候该放下自己的一些执着了。
    -
    除夕当日,巍峨庄严的皇宫内城张灯结彩,一派喜庆的年节气息。
    太后与皇帝不仅在宫内宴请百官,在京中也设了宴席赐食于百姓,以昭皇恩浩荡。
    宫宴之上,佳肴美酒琳琅满目,曲乐悠扬,舞姿动人,然而在座的朝臣们却没几个能专注于宴饮作乐。
    原因自然是上首并肩坐着的那两位。
    一向言笑晏晏的贺兰太后神情肃穆,席间几乎一言不发,这已经够惹人揣测了。
    更奇怪的是,一直体弱多病,总令人觉得会命不久矣的小皇帝,今天竟然面色红润,仪态从容,乍一看去,霍然已经有了几分天子的威仪。
    联想到最近朝堂之上的诸多风波,众人纷纷故作认真地埋头吃菜,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刻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偌大的殿内,大约只有偷偷溜过来视察自己工作成果的御膳房总管,心中是真的盈满了庆祝过年的喜悦之情。
    好在此时,又一排舞者翩翩而来,娇妍的面孔和曼妙的身姿将大殿的沉闷涤荡一空。
    莺歌燕舞之间,终于有朝臣起身祝酒,其他人也纷纷跟上,一时间,倒是真有了几分过年的气氛。
    轮到贺兰修,他刚刚站起身,甚至还未开口,贺兰太后就突然道:“哀家乏了,先行回去休息,皇帝与诸位臣工慢慢享受这宴席吧。”
    说罢,还没待众人反应过来,她就利落地起身离席,步履之匆匆,像是一刻都不愿意在这里忍受下去了。
    众人下意识去看贺兰修,却见他笔挺地站在原地,脸上挂着从容得体的微笑,丝毫没有被太后当众下了面子的觉悟,不慌不忙地说完了祝酒词,然后又施施然坐下了。
    身为太后的亲侄,却被太后当众如此冷待,而且还是在这样重要的场合,这样敏感的时刻,这显然传达出了一个清晰的讯号——坚不可摧的外戚一党,终于出现了分崩离析的趋势。
    “唉。”
    宫宴散去之后,一名老臣回首望了一眼高大幽深的宫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门生搀扶着他上了马车,才问道:“老师何故叹气?”
    “何故叹气?你难道没有看见,今日宫宴之上,太后与太尉的情形?”
    “学生自然是看见了的。可他们两人的不和,近日早有端倪。朝堂之上风波阵阵,这不也是老师早就料想到的事情吗?而且,外戚势弱,这对我们来说,明明是天大的好事才对,老师为何却如此愁闷呢?”
    “你可曾见过志得意满之人,能下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决心?你可曾见过春风得意之人,能有断腕求生,拼死一搏的胆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