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想知道,我对阿梨到底有多喜欢。”常衡说,“我就是想看看,到底是诏狱的酷刑落在身上疼,还是失去阿梨更疼。”
    “皇兄!你这又是何苦呢?”姬宁道,“你贵为离国的王爷,求何不得?怎么偏偏就非那个叶长离不可了?我倒是没看出来,他哪一点像嫂嫂!又有哪一点,比得上嫂嫂!”
    “他就是你嫂嫂。”
    “皇兄!”
    “成全我吧,阿宁,算皇兄求你了,就成全我吧。”
    姬宁万般不忍,但终究还是答应了。
    “皇兄,万事不可勉强,若是受不住,就立即停下,我会派一名亲信,随皇兄一同下诏狱。”
    常衡微微一笑:“待我下了诏狱,我就不是什么皇室子弟了,就把我当成穷凶极恶之徒,十|恶|不|赦之辈对待。”
    顿了顿,他又道:“请你帮我照顾好阿梨,他如果不问起我便罢了,若是问起了,你就告诉他,我去扬州,给他买他喜欢的糖水了,很快就会回来,让他不要急。”
    在下诏狱之前,常衡还是放心不下孟梨,悄悄来到宝华殿。
    远远就看见孟梨抱膝坐在门槛上,仰头望着门前的一棵红花树,看得愣神。
    眼神无比空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周围围了一圈宫人,各个神情紧张,小心翼翼从旁伺候着,不敢有丝毫怠慢。
    常衡站在角落里,看了很久很久很久,一直到孟梨回了宝华殿,才失魂落魄地离开。
    进了诏狱,要先去冠褫衣。
    换上囚衣,戴上重枷,束上锁链的那一瞬,常衡竟没觉得有什么不自在,反而诡异地有些坦然。
    这副枷锁是特意打造的,足有百斤重,普通人要是戴上,断然要被压断手骨。饶是常衡戴着,也觉得走动间有些吃劲儿。
    捡起地上的小石头,常衡在昏暗的牢房石壁上,写下了日期,四月十二。
    还在旁边画了一朵小小的梨花。
    戴着重枷的手,吃力地抬了起来,纤细苍白的手指,轻轻摩挲过墙上的梨花。
    他在想他。
    ————
    姬宁闲暇时,也会亲自去看一看叶长离,但他始终神情呆滞,目光空洞,也不说话,别人同他说话,他也置若罔闻。
    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醒来后也不吵不闹,甚至都不知道喊饿。听伺候他的宫人说,他醒来后,就睁着眼睛盯着床帐子上的花纹看。有时候会自己坐起来,但也是安安静静的。
    偶尔会自己走出宝华殿,但也走不了太远。就坐在门槛上,一直看门外的那棵红花树。
    甚至连鞋袜都不知道穿。
    比三岁小孩还不如。
    太医们对他的病情都束手无策,只说要好生休养,不可受任何刺激。开了一堆安神补气的药,每日用着。
    姬宁起先还有点担心叶长离会发疯大闹宝华殿,都想好了,趁皇兄不在,定要将人拿住,好生教训一顿。可一段时间之后,他发现叶长离比自己养的猫儿还要温顺。
    自从皇兄下了诏狱后,叶长离提都没提过一句,心是真冷。
    比起叶长离来,姬宁更担心的还是自己的皇兄。
    眼一转,皇兄在诏狱里都待了二十六天了,人间已入五月。
    诏狱的刑罚都很重,皇兄的骨头也是真的硬,一天受一种,一天都不曾停。
    姬宁派去的亲信日日都会入宫禀告,只说岐王今日受了什么什么刑,又如何如何。听得姬宁都觉得痛,也曾几次深夜潜去诏狱,都被皇兄婉言赶了回来。
    姬宁看着不到一月,就被折磨得形销骨立的皇兄,哪里还有当初半点丰神俊朗,仪表堂堂?
    一身囚衣血迹斑斑,根本分不清原本的颜色,饶是如此,他还是一派风轻云淡,面对姬宁的劝说,也依旧执迷不悟。
    “皇兄!那个叶长离想必是个无心之人!从你走后,他根本一句都没有提过你,也从未找过你,你又何苦如此?”姬宁光是看,都觉得好痛。诏狱昏暗又潮湿,牢房又小,一到晚上阴冷阴冷的。
    可怜他的皇兄,明明贵为王爷,却被关押在此地,日日受刑,夜里还要受冻。
    他的身子如今这般单薄,纵然是个不死之身,也是会伤会痛的!
    “皇兄!”姬宁语气都哽咽了,又道,“若是你母亲在天之灵,看见你沦落至此,不知该有多心疼!你就算不心疼自己,也心疼一下弟弟!我看见你这副模样,我都快痛死了!”
    “那你往后就不要再来此地了,这里也不是皇帝该来的地方。替我照顾好阿梨。”常衡背对着姬宁,合了合眸,语气平静,“我在这里很好,你不必为我担心,也不必心疼我。是我自己愿意的。”
    “皇兄!”
    “阿宁!”常衡打断他的话,“我真的没事,我二十六天,没有去见孟梨了。我想,我会慢慢习惯没有他在的日子。”
    “可你是在拿命来熬!”姬宁痛心疾首,“你曾说,道法可渡众生,结果到头来,渡了你什么?渡了你执迷不悟吗?”
    “我确实……心中有愧。”
    “但凡你真的有半点悔改之意,就该好好珍惜自己!”姬宁道,“我去寻忘情绝爱的药水来,皇兄,你把叶长离忘了吧,把嫂嫂也忘了吧。我只希望皇兄能把所有痛苦的事,通通忘掉,然后与我一同打理离国!”
    “可我不想忘了他,我真的很想见他,特别想。可我一见到他,就绝不可能放手的。”常衡的语气很轻,“你帮我照顾好他,治好他的病。放心吧,我会回头的。”
    “可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姬宁问,“你又还能撑多久?”
    “我也不知,但应该不会太久了吧。”话到此处,常衡还笑了一声,“阿宁,再给我加点刑吧。否则,我怕自己还有力气砸断枷锁,逃出这里。”
    “……”姬宁再也说不出话来了,转过身去,沉痛地合上了双眸。
    皇兄说,不会太久,却又生生熬了八十六天。
    在这八十六天里,皇兄徒手砸坏了十八副百斤重的枷锁,扯断了锁链,踹翻了牢门,数次大闹诏狱。打伤了不下于万名侍卫。
    发了疯一样,要逃出逃狱,闯入皇宫,去找孟梨。
    可最后还是因为伤得太重,被重重御林军拿下了。
    他有理智时,会对姬宁说,再加刑,用铁笼把他关起来,绝不许放他离开。
    实在不行,就打断他的双腿。
    用铁钉把他钉在刑床上。
    反正只要能困住他,随便怎么样都可以。
    他失去理智时,又开始疯狂砸铁门,哪怕砸得双手血肉模糊,还是不肯停,眼眸赤红,硬是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倒在地上,再也动不了了,才肯消停。
    姬宁知道,他一直都知道,皇兄这个人从小就性格执拗,一旦他认定了什么,就极难更改,哪怕是撞碎了南墙都不肯回头。
    本以为,出家当了回道士,这执拗性格能改,谁曾想还变本加厉了!
    他不知道,这场闹剧到底怎么样,才能收场。
    他只知道,再这么闹下去,他就没有皇兄了。
    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常衡再一次砸碎了枷锁,挣脱了束缚,连夜逃出了诏狱。
    围困在诏狱外的近千名御林军,竟都拦不住一个手无寸铁,还身负重伤的人。
    等姬宁带人赶去时,就看见宝华殿周围乌泱泱围满了人,殿里却一片漆黑。
    诡异的平静。
    他摆了摆手,示意所有人退下。
    进殿之后,悄悄点了烛火。
    借着烛火的光,他缓慢靠近。
    就看见皇兄一身血衣,小心翼翼地躺在床边,一只手同叶长离十指紧扣。脸上挂着久违的,舒心的笑意。
    而叶长离是醒着的,也是主动回握住的。这好像只是他的身体,早已经形成习惯后的本能。
    神情迷茫,又懵懂。侧着头,一眨不眨地呆呆盯着躺在一旁的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