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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刹那之间,洛桑眼眶泛起了红,我面容温寒地凝视着脸色一点一点破裂的他,漫不经心地试探。
    “你知道我的事了?”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下了什么决心,终于缓缓抬起头,以一种似悲又喜的目光正视我,灼然的目光澄澈探入我的眼底,无声无息地触动我的心绪。
    “是。”
    简短的,中庸的,深藏的,隐忍的,节制的,从未变过的一些纯粹的东西,就那样暴露无遗。
    我本欲追问,不料一声叹息过后,他主动说了不含感情的大段文字。
    “穆勒部私自与瑾国开战,我也是在一个时辰前才得到的消息。”
    我喉咙一干,深深蹙眉,他望了望我,勉强展颜,面色凝重地继续道。
    “听闻战况不容乐观,瑾国落败,我无时间号召族人,便嘱咐身边人吩咐族人尽快前往。率先一人单马沿着古多河找寻你们的踪迹。”
    他顿住,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看向我的眼神是浓重的悲意,艰涩的声线将我环绕。
    “然后我就发现了浑身是血,在水里不省人事,沉沉浮浮的你。顺流往下,凶多吉少。”
    我身上好不容易止住血的三处大伤口还在猛烈地提醒我不久前经历过的一切,可是当全过程被第三个人说出,还是觉得伤上加伤,痛彻心扉。
    数处小伤口也在喧宾夺主地挑战我的底线,细微的啃咬骨髓也许可以隐忍,可当体无完肤,它就成了第四处不可忽视的血淋淋的伤口。
    我悲凉地勾了勾唇角,凉薄现于目中,饱含讽刺之意。
    “是啊,我本该是一具冰冷的,连找都找不到的尸体了。”
    我抿嘴成线,无限颓败。
    “感谢你,洛桑,救命之恩,钟离来日涌泉相报,只是我如今这副样子,怕是遥遥无期。抱歉。”
    洛桑急忙搀扶住无力瘫软的我,心痛地将他裹在我身上的衣衫裹得更紧,心急如焚道。
    “怎么还不来,天将晚,温差这么大,伤口才止住血,元气大伤,拖延下去,更是孱弱。夜风入骨,你一定受不住的。怎么办……”
    他焦灼地直发抖,抱住我的手忍不住地轻轻颤动,贴近我身躯的分寸尝试施以我望梅止渴的暖意。
    我定定仰望他半边隐没于背光而显得光滑的下颌,静静凝着他为我忙前忙后继而自言自语的操心模样,忽然失笑。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我着急忙慌地从他的怀抱中挣脱,竭尽全力地去够一簇草丛。
    他见我不老实,一阵手忙脚乱,追着我苦口婆心。
    “别乱动,钟离,你要干什么,我帮你就是了。”
    我却急于求证什么一般,急不可耐地摸索一番,然后珍宝失而复得的舒了一口气,面色变得红润不少,默然将一物件捂在怀中。
    洛桑有些好奇,却欲言又止于我低垂的眸子,眼中深埋的情绪,似乎深海大浪翻涌,舟被风贯入冰冷的海水里,最后沉默地,不为人知地沉于海底。
    不料这一次,是我先开了口,以释然的语气,从头讲起。
    “先帝赐我此玉,道是我母亲遗物,换取我忠君之心,此后不悔。如今先帝已去,人死两空,死者为大。到头来,只有我被束缚在那片土地,做完了一场荒唐而盛大的梦境。先帝已然欺瞒我,如果怀民待我亦不诚……”
    我侧眸仰望洛桑喜怒参半的面容,认真询问道。
    “洛桑,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远方传来阵阵马蹄音,日沉西山,气温骤降,周身寒凉,天欲晚,夕阳漫过大地,大片大片的黑暗覆手为雨。
    由远及近,由虚点放大到一群西戎人策马而来,鼓点垂震大地,盖过了我宛若陈述的残句。
    洛桑失语,望着因为过劳陷入昏迷的我失神空明。我手腕无力地垂落,耷拉在草色枯黄边,芦苇轻荡,风声呢喃。
    一枚温润清透的玉从我手中滑落,却因我攥住,而将坠不坠。洛桑终于眼眶全红,抱住再也听不见人声的我,泪水滂沱成一场黄昏的疾风骤雨。
    他腰间小心收纳的玉与我手心的无意叩击在一处,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
    洛桑的朋友终于赶到了,不算太晚地赶到了,将温柔环抱住我泪如雨下听不见旁人劝慰的洛桑扶上了温顺的马匹,细心明丽自由烂漫的西戎女子带来了温暖的被褥,涂抹伤口的膏脂。
    马上特意设置了护栏似的简易架构,加之洛桑凝神护住我,以免颠簸使我们滚落或是伤口破裂。
    悉心安置好我们,再三查看隐患,确认无误,洛桑的族人们这才口中吟唱着古老的歌,飒然扬起马鞭,清脆的鞭声划破夜的静寂,他们沉稳镇定地踏上归途,带着我向着家的方向进发。
    在外颠沛流离十几年的我,在昏迷不醒之际,回到了故土沉痛的怀抱与呓语。
    以及洛桑痴痴的凝望,红润的眼眶,以及落额一吻,轻到虚无。
    穆勒河轻轻流淌,你终于回到我的身旁,我还有很多话要和你讲。
    阿依慕,我以部落的图腾为你祈祷,请快点好起来吧,请轻柔地走出那场噩梦吧。
    我以西戎的羁绊和你阿娘的嘱托起誓,你不会再被中原人欺负了。
    洛桑扬眉望向落日金山,鼻息平稳,泪水决堤。
    可是她却粲然对我说,洛桑,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第一百四十一章 愚不可及
    天边延伸到脚边连成片响, 呼啸的风声渐大,芨芨草疯狂地振动,甚至鸣沙切切。
    洛桑的情绪亦随着肆虐的风音喧啸, 他抿了抿干燥的唇,低头望向他怀中安然沉睡的苏钟离, 遽然后怕。
    传闻中百毒不侵的苏钟离, 心性刚强, 底子生生练出来, 善察绝境中蛛丝马迹起死回生者, 明明在世,世人所评却如传记般冷肃而俨然。
    可是这一次, 她却身受三箭, 大小伤口不计,高烧不退, 孤苦伶仃地躺在了入海的古多河里,随着苦不堪言的梦境,被罗织阴谋者雪藏地巧妙至极。
    如果他在听闻穆勒部忽然与西戎开战, 一念之差,泯然于微微思索,那么他将永远失去钟离,失去他的阿依慕了。
    可是钟离之事,便是他洛桑之事, 更是整个扎兰部存在的意义。
    而他此前一无所知时,他就一息之内觉出蹊跷, 翻身上马, 狂奔十里,企图和上次一样赶在钟离笑的肆意的面前降临, 祈祷这一次苏钟离不借自己东风之力依旧留有后招,戒备了她身边心怀叵测之人,只是……只是当瑾国利益诱穆勒,穆勒禁不住诱惑隐瞒众人,西戎部队中全部将领一丘之貉,这样的封锁局势,苏钟离又如何能保全自身安危?
    万幸,我没有错失上天给的机会,万幸,我没有在余生悔恨中得到失去阿依慕的消息,阿依慕啊。洛桑深切的眸色比天边的云霞更为绚烂,堆积如山的云悄悄沉在洛桑眼底,他声音缱绻,低哑而沉醉。
    “阿依慕,你知不知道,洛桑等了你整整十八年。”
    断崖落石,枯木迎春,积雨云飘散开后绯红色的光洒满草原,有节奏地踏着登登马蹄声,苍青色的山脉向后快速倒退着,人声近了,远远烟火招摇,那是扎兰部。洛桑垂眸轻叹,似悲又欢。
    “阿依慕,命运弄人吗?我遥遥渴盼你的回归,却又竭力祈祷你余生在中原度过,我在你的源头了却万般丝缕。
    难抵思念,我该死的在你驻守边疆时自作主张地去了,我们就那样偶遇结识。
    见你苦痛于张怀民的关系,我心滴着血却春风拂面安慰你。随心而动,如果在中原不快乐,不如回西戎看看,或许,那里有你的答案。
    没承想,你嘲讽地一笑,告诉我,先帝予你荣华富贵,唯独明令禁止你重返故地。
    我暗示过了,却也止于暗示。
    因为那是先帝的秘密,却不是张怀民的刻意隐瞒,让我亲手撕毁你的美好,让我为了这个你未必想知道的真相使你十几年努力化成泡影,是我不愿见到的悲剧,于是我宁愿黯然退场,诚如你阿娘所说,如果钟离终其一生没动回西戎的念头,洛桑,你就把这个秘密烂在心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