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便要他们知晓,究竟答案几何。
第一百五十章 问野心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与
晴日劈空, 青山出云,乌云遗憾地遮蔽不去,我身上西戎装束所焕发出的, 与对阵瑾国军截然不同的气韵。
圆领袍领口宽松地依偎在我柔软但刀枪不容染指的颈脖,舒适的毛领子莫名含了秋衣浓至冬日的意味, 自由地抵御着下山的寒凉。
厚实的半披肩斜斜地罩住我的半个身子, 内里显出几分漫不经心与玩世不恭, 风吹动我高高绑起的马尾, 细碎的须发随意地扬起在凛冽的入冬风里。
间镶金属的牛皮腰带松散地系在腰间却挂彩布条几缕, 护腕紧实地束缚手腕,呼之欲出的野性与禁忌, 大红色张扬地闪动在万物枯黄的境内, 而耳垂处新打处小巧地缀着一枚玛瑙绿松石,在灿烂如金的日光流淌中闪动亮眼的色泽。
目及对面切齿的恨意, 不怒反笑,我勾笑高呼。
“别来无恙,各位大人。”
马蹄清扬, 灰尘溺悬,我明媚的笑容被对面无情而讥讽地打断在轻柔舒卷的风中。
京中探子来报,李辞章身死,试探着崭露头角的李家有如灭顶,而踩着我上位的新任大将军不出所料, 正是堪称许久未见的裴将军,裴林。
裴林点宣刀口泛白, 怒目视我。
“苏钟离, 你好大的胆子,瑾国生养你这许多年, 你不知结草衔环以报便罢了,还倒戈西戎反目我军,害死军中将士以万计。”
他眼眸灰暗,落了霜雪的睫毛冷漠轻颤,冷哼出声,扬起的下颌锋利如刀,刺眼地割伤了我的眼色。
“果然是白眼狼一个,当初在苏家武场,我就该死谏陛下不该收你入麾下,当真是贻害无穷。”
嗡的一声,我的心弦碎裂,原来心死,是有声音的。那个在回忆里温暖向我颔首的少年,那个鲜衣怒马与我交手的郎君,此刻面容阴鸷,狰狞的容色剥离般露出深刻的恶意。
我双目一刻的无神,昔日温驯和善的裴林面目全非地死在我面前,那种深达骨髓的震撼,宛若信仰崩塌,碎石滚落山坡,土块掉落山崖,所有人都在逃生,唯有我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觅活。
我顷刻低头,却不落寞,而是习以为常的可笑。
身下马匹察觉我的情绪,烦躁地打了个响鼻,向对方呦呦两声,是暴烈挑衅的举止。
垂头凝思的我低沉地笑了几声,却比干咳更为难听,徐徐抬起写满厌倦的脸,我厌恶着轻皱眉宇,出语反驳。
“裴林,我从未背弃瑾国,也从未背叛怀民,我所做的每一桩功,所打的每一场仗,都是百姓与官员们看在眼里的。”
我鼻音微重,心酸却顽强,直视马上那个不近人情到陌生的男子,轻笑地道。
“可是我心血干涸换来的是什么呢?是手下部将日日意图将我取而代之,还是心爱之人皆枉死与需义维持的大局,再还是你们始终对我西戎血脉的隔阂!?”
裴林居高临下的注视愈发痛恶,高傲到近乎蔑视的审视打量,企图将我的伪装撕裂,在失望地发觉我确实“冥顽不化”后,薄唇洁齿间挤出几个肮脏的字词,将我身躯轻描淡写地贯空。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叛臣呵!我不论你还在颠倒什么是非,歪曲什么曲直。我裴林亲眼目睹,是受你牵连的能臣陪葬,因你送死的将士不得归乡安葬,而如今你完好无损地立马横刀于我瑾国浩荡军前,口口声声为瑾国思前虑后,死亦无憾,却率领西戎全部,与我军负隅对弈。”
裴林挖苦的眼尾轻扫浑身戾气的我,调笑开口。
“苏钟离,这就是你所谓的身心皆为我大瑾?”
他声色俱厉,步步紧逼,意欲将我的最后一口隐忍逼到绝路之上,而显然,他就快做到了。
“你现在温饱不愁,身穿西戎服饰,横眉立目向我大瑾军民,还敢声称自己冤枉?天理何容!”
刀口向地下狠狠一顿,尘土飞扬,似乎刀口落地之际,溅起的三尺鲜血是我的头颅所致。
他面容紧绷,阴雨不落雨的面色勃然。
“苏贱女,你安然而神采飞扬地站在我军面前,还有何可申辩的?我大瑾士兵可眼睁睁见你与他们为敌呢!是不是啊,将士们!”
一石激起千层浪,此一眼,万军狂欢,声振人间,惊动林中鸟兽奔逃不及。
那毒辣尖酸的怒骂声席卷声浪向我劈头盖脸地打来,似乎那些年授予他们荣耀的领兵将军并不是我,带给他们阖家欢乐资本的亲临鏖战最前端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
所有的围猎放弃了对兽类的追逐,而是将面目模糊的我置于空旷的原野之上,只见孤零零一座丰碑倒塌,露出真正凄厉哀鸣的众矢之的。
太阳恰好洒在我的肩上,我却怎么也感受不到温暖,直到一只温热的手掌覆在其上,我回头见他,却还是努力笑了笑。
裴林没有放过对我深恶痛绝的辱骂词句,而是眉梢微挑,露出意味很深的讥笑。
“怪不得弃我陛下而去,原是心猿意马,早已另择良配。区区妇人,因私情误了大局,毕竟不堪重托。苏钟离,你对不起瑾国对不起陛下。”
他劲眉一挑,好整以暇的面容伪善至极。
“你若是良知尚存于世,为你身后的族人着想,现在归降回去负荆请罪,陛下那般与你深情款款,未必不会赦免你的滔天罪恶,留你微命,侍奉他终生赔罪。反正,你这个不孝子已然将你的家族克死了,不是吗?”
我脸色终于由惨白转而铁青,没了颜色的唇瓣微微颤抖,肮脏的泥石流还是脏了身边对我好的人们,这一点,我从以前到现在,都不可能忍让半分!
我终于抬眸,凛然的眸色使裴林有一瞬间的怔忪,继而取笑依旧,尖刻到难以入耳。
他和苏长青无二般区别,一个以为窃走女子的清白就可以摧毁她誓死保卫的一切迫使她不战而退,一个以为将她钉死在枷锁缠绕的道德高处泼下冷水的耻辱柱上就可以让我军心土崩瓦解,都荒唐得紧,狂妄得紧。
我漠然亦蓦然地开口,轻声的语气,高攀的声线,刺穿这惨淡的日光薄雾,发出了我心寒到冰点以下的第一句回答。
“裴林,你说我安然无恙是吗?”
我淡然地扬起唇畔凄切的笑意,在大庭广众之下,在呵气成冰的荒野之上,一脸木然地扯开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胸口,稀薄的日光涓涓流泻间,触目惊心是三处还未消退的箭伤和一道索命的刀伤。
我语气如常,却字字轻盈如薄刃,好似挑了骨骼关节处,如切如割在身后西戎族人的心上。
或许,心疼与理解从来与熟悉乃至交情无关,他们还是泪落成冰。
我娓娓道来,似乎我只是这场闹剧的旁观者,主人公的光影甚至从未打在我身上,而我悲苦全受,恶人还先告了状。
“你说,我若是心向瑾国而无暇,便不会投靠西戎,赖活于这世间。而是一步一叩首,步行回瑾国,敲开那沉重的城门,向天下请罪。可是,我身中三箭一刀生死未卜,高烧就足足烧了三日不醒。浮沉于古纳河中,苦饮那半是自己失血半是黄沙的浑浊冷河水的时候,又有谁在意我,救我于危难呢?三位偏将,除了我冒死护住的被李辞章当做诱饵谋害我的罗子诚,都像没事人一样回京讨赏。”
我哽咽戛然,字字惊心,惶然好似穿回那噩梦一场,天地为之变色。
裴林微眯双眼,看戏般观摩我的苦难史,还道微不足道。
“如果没有西戎的他们,没有洛桑不顾风雪上神山采那极寒雪莲熬汤,我,早就死在了那一场。”
我眼尾全红,却始终没有掉下眼泪,仿若生活的柴火将我熏得烟火缭绕,早已将身体里的水分蒸腾出去,献给了那个我曾经以为是归属的瑾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