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放心,待您回来,鞍山就又是那个鞍山了。
    龙傲天
    1937.3.21
    信封口滑出一张照片,刘波接了,细细端详。是幅全身像。上头的人似乎没什么变化,还是板正的身形,那军绿的衣服衬得干脆利落,严肃地盯着镜头,唇角还微抿着。金丝眼镜倒是去了,放在胸前口袋里头,露出了双黝黑的眸。
    刘波第一次看清那双眼睛,澄澈、坚定。透了镜头看过来,竟像是在看着什么信仰,让人心头一悸。
    他看了半晌,还是忍不住轻呵一声:“胡闹!”
    四下无人,这音炸响,惊了一室的静默。
    过了月余,王世昌亲自来了刘府,问:“最近刘少爷这动向,是要做什么?”刘波说这边打算卖了生意,您要是不愿之后再续合作,现在断了也无事。王世昌笑问:“刘少爷是不是得了什么风声,怎的也要变卖家产逃难去了?现在哪里可都没有上海安全。”刘波答道:“只是想回去看看。”王世昌稀奇道:“怎么还真有人往那乱的地方走,不怕丢了命吗?”刘波倒是实诚地回了说怕。
    王世昌大笑说你倒是诚实,又说:“我本该是拦住你的。但你心意已决,那咱们便做最后一笔生意。”随后便出了个合理公正童叟无欺的价盘走了刘波的全部营生。
    说是合理公正,实际已经过于优待了。世道不太平,生意难做,更别说脱手。
    刘波道了谢,解散了刘家众人,送走了前来要随他一起的来福,说你已经有家啦,就好好呆着吧。
    入夜他收拾了东西,一个人坐在厅堂上。上一回来上海,有老管家和来福,这一回回去,倒是孤身一人。
    我也该自己走了。他想。
    第十一章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
    暴风雨的前奏终于结束,烽烟与战火开始大规模地灼烧这片土地。全国交通通信逐渐瘫痪,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大有人在。逢此乱世,寻人简直痴心妄想,多的是生离死别;这般戏码处处见,竟然只觉得寻常。
    八年鏖战后又是四年,这片土地才终得喘息,蓄势待发着新生。
    历史的车轮在往前,十二年,不过是沧海一粟,不值一提。用这么些年拨乱反正,剜脓刮肉,得一个簇新的未来,没人能说不值得。落到个人的头上,到底还是唏嘘。
    一个人,有几个十二年。
    1950年9月13日。入秋了。
    鞍山今年的天气怪,比往年要暖和许多。之前被拆得七零八碎的街道又修起来了,总有人陆陆续续地从关内回来,又开上了各种铺面。
    一家卖热糕的店铺后头就是住的屋子,屋内陈设简朴,但收拾得也干净。中间儿的摇椅上旁放了张桌子,上头摆了个开盖的木匣子。
    一人躺在摇椅上,手上拿着张照片。他看了半晌,又放了贴心口的衣服内兜里,从木匣子里的信里抽出最底下的一封最新的。说是最新,四周边儿上已经生了毛喇,浓重的墨色也开始泛了灰。上头落了“1937.3.21”的款。
    躺椅上的人又翻来覆去的把这些信倒腾地看了一遍,叹了声气:
    “你要回来,如今可再不能叫我少爷啦。”
    声音悠悠荡荡地和铺子里热糕的甜香气叠了起来,被午后的秋风一卷,散了干净。
    第十二章 番外 纵使相逢应不识
    我叫龙傲天,是刘府的管家。
    看了我名字就知道,我活得很命运多舛。但那都是遇到少爷前了。恩恩怨怨,说不清楚。我母亲本是真心爱着她嫁的男人,奈何一生一世一双人着实过于话本了,对方活得很现实。于是母亲就带了我,从皇城根儿底下到了鞍山。
    她是个富养的小姐,若不是因为世道突变,外祖他们没落了、死了,她也不至“沦落至此”。刚到鞍山时她还总这么提,到后头就不说了,饭也渐渐做得好吃起来。
    但我说了,日子总是命运多舛的。母亲虽然不再是什么小姐,但又偏承了小姐的病,身子骨常年都是虚的,郎中说是早些年亏了身体。
    那个冬天挺冷的。
    她终究没熬过去。
    没什么钱,只能不孝,一席草席裹了她,找了个夜晚偷偷埋了。
    我种了棵树在那儿。
    我那时候还小,去做工别人也不收,每天都觉得我该和我娘一起走了。再后头我连那个四面漏风的屋子也不回了,和一些乞儿睡在无人的寺庙里头。
    他们问我明日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去抢食。
    我说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有家的。
    他们可能嫉妒我有家吧,当夜就不让我再进庙里了。
    这个冬天真的太冷了。我觉得我有点扛不住。
    但我又扛了一周多。扛到刘府开仓发粮了。后头别的富商也就跟着发吃的,我日子就好过了很多。
    第一次去领粮食,我说有没有饼啊,我不要米,我家生不了火。那天放粮的铺子旁边站了个小少爷,他听了这话就叫我等着别走。
    我没想听话的,但实在是饿得走不动。
    他过了好久才出来,提了个木盒子,歪着道走过来。又拉着我坐到了棚子里,找了避风的地儿。
    小少爷打开盒子,两个碗。一碗是冒尖儿的饭,一碗是肉。
    我循着母亲的教导,先说了谢谢,就等不及地吃了。他让我慢点儿,说你明天来我再给你。
    我说不用了,我有力气了,明天可以去干活。
    他说那你来我府上干活呗。
    我说过来做什么啊。我力气还可以,别的不会的可以学。
    他说你就,帮我写夫子留的作业吧,写完我就和你一起玩。
    我不会写作业,所以我就没去。
    我第二天悄悄去学堂外听了些,不懂。我不敢给小少爷写作业,因为他们的夫子好像很凶。万一错了,他是要挨手板的。
    再后来我就跟着人一路到了上海。
    和我一道去的是个宫里出来的太监,他说他是后来受了阉刑。又说他也不后悔。后来他又问我要不要学字,我想起来学堂里的夫子。我问他会不会打我手板心。
    他笑了,又立刻板着脸说我要是不认真就会。说完自己又憋不住地笑。
    我就知道他是唬我的。
    再后来他也走了,这时我有了些钱,便好好把他下了葬。刻墓碑的问我怎么刻,我想了半晌,才说不用刻了。
    后来我在他坟头栽了棵树。
    之后没人再带着我走,我便到处去做事。因为什么都干,所以什么都会了。
    我刚辞去烟馆的工作,恰恰好听说上海新来了个刘家在招管家,我就去了。
    只一眼,我就知道,是那个小少爷。
    少爷还是没怎么变,我后头了解到刘府的巨变,说老爷夫人接连身亡,少爷便遣了仆人,带了个贴身小厮,来了上海。
    因为从头开始,所以愈发艰难。但我和少爷一起,总还是慢慢把刘家做起来了。甚至动了旁人的利。
    他们让人逼停了我们的车。
    少爷未见过这等危险,但还是让我先跑去叫人,我没应。我是说过,我这条命就是舍在少爷前头的。
    我站在巷子门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少爷在我身后安安全全,只要我守住,少爷就能活。
    我没守住。
    刀砍上去了,血流了一地,行凶的人都他妈散了,巡警来了。
    少爷还抓着我衣襟说,我没事他很开心。
    之后的数年,我都想方设法地血债血偿。先是要欧阳家破,之后才叫他人亡。等欧阳这条命终于到了手,我便回了鞍山。少爷说他要落叶归根,我便把他的骨灰葬了回去。
    我在坟头,欲要下去陪了少爷。
    但我说过,我的命很玄乎。老天爷不要我死,它偏生给了我次重来的机会。
    我半辈子都在与天争命,这回它倒是开了次眼。
    直到我看了自己的模样,才知道这是老天眯缝着眼看我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