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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是,胡副总开始介绍建厂历史时,老胖只是远远地跟着。等到介绍到江海生产的全世界最大的原油轮时,老胖和罗申的人就凑在一起看玻璃罩下的船模了。
    王晓菁摸了一下玻璃罩,发现没灰,再看这个荣誉馆维护得像新的一样。她问老胖:“经常有人来参观吗?”
    老胖不屑道:“谁没事往这跑啊?”
    最后他们走到一面墙前,墙上的平面图展示了整个江海船舶的规划。这个建厂三十年、在九年前花了一百多亿资金扩建起来的船厂,拥有渤海湾最优质的海域,四座船坞和两座港池。
    “……占地三万多亩,最高峰时有八万员工。”胡副总说。
    “那就是差不多五六百个班组咯?”王晓菁咋舌了一下,“那还真是个很大的厂子。”
    “可不是嘛!”胡副总指着老胖说,“老胖就是装配组的班组长。六百四十个班组长里,整整二十年,他年年都拿优秀!”
    老胖眼睛瞪着天上说:“是六百三十八个班组!”
    王晓菁去找洗手间时,意外发现一座礼堂。礼堂里空荡荡的,走道里横七竖八地堆着一地杂物和垃圾。红色的窗帘挡住了一半的窗户,阳光从蒙着灰的窗户照进来,勉强能照亮一点昏暗的礼堂。台上挂着红色的横幅:江海船舶2014年年度总结表彰大会。
    她在门口怔怔地站了一会,一刹那仿佛回到了若干年前嘉华的年度表彰大会。每年那时候是她和父亲王河山关系最缓和的时候。她总是坐在台下看父亲上去领奖,拐着胳膊自豪地把奖状和奖品揣在怀里。父亲总是把奖状留下,把奖金和奖品都送给困难职工。年复一年都是如此。只有一年不一样,那一年王晓菁收到了一套一百二十色的彩色铅笔。
    周红梅告诉王晓菁:“你爸说给你的。”
    “他不是不支持我画画吗?”
    “厂里效益不好,拿别人抵债的商品作为奖品。周围除了你还有谁画画呀。”
    “哦,原来是别人不要的。”话虽这么说,王晓菁还是很高兴。但是那套铅笔如今锁在柜子里,落了不少灰。
    直到孙明经来叫,王晓菁才回过神来。礼堂外的走廊上挂满了历年表彰大会的合影。王晓菁一张张看过去,走到尽头时看到罗锐恒在盯着一张照片。
    一行人出了荣誉馆,又坐上了车。现在要在整个厂子里转一圈。白天看清楚了,成排的堆场、船坞,还有十几座大小不一的“红色拱门”,就是传说中的龙门吊[1],一直延伸到海边尽头,蔚为壮观。
    这里本该是电光火石、热火朝天的景象,如今却没入在了铁锈和荒草里。反差太大,令人唏嘘。
    罗锐恒跳下车,站在船坞旁思忖着。他问了胡副总一个问题:“渤海湾是不是因为环保,马上不让搞岸线开发了?”
    “已经不让搞了。”
    “现在连海的深水码头岸线多少钱一米?”
    “七八十万吧。”
    另一边,王晓菁和孙明经发现那些运煤车已经没了,但是地上还有一些煤渣。王晓菁看到有几块生锈的钢板,猜测这里原先是堆放造船材料的地方。
    孙明经在钢板下摸了摸,把沾了一手沙子的手掌伸到王晓菁面前说:“你看,这帮孙子……”
    王晓菁心领神会道:“也在倒腾厂里的东西卖吧?垫钢板的沙子都没了。”他们面对的这片空地长满了荒草,但能看到草根上有沙子残留。王晓菁对这个场景不陌生。江海船舶工人们在偷卖厂里的东西,和当初嘉华厂如出一辙。
    老胖不知从哪冒了出来,说:“你们对这厂子兴趣不小啊,没人像你们看那么细……”
    王晓菁转过身说:“这个厂子太可惜了……”
    老胖意外的表情和昨晚如出一辙。昨晚在砂锅店里,双方多少都交了底。王晓菁和孙明经也很意外,有些人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么坏,比如老胖。
    老胖问:“你们到底为什么来江海船舶?”
    王晓菁说:“江海船舶快被卖了,你知道吗?”
    老胖狐疑地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王晓菁说:“有人要收购江海船舶,我们就是替客户来考察的。”
    孙明经小声说:“你别说太多呀!”
    “你闭嘴!”老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砂锅都颠了起来。他问王晓菁:“谁要收购我们?”
    “一家特别大、特别有名的企业。我暂时不能说名字,但是是一家口碑很好的企业。”
    “大不大、有不有名关我屁事?”
    “你说的对,大家最关心的应该是会不会裁员,以及补偿金怎么算对吧?”王晓菁想了想说,“你们是叫补偿金还是优化金?”
    “优化金。小姑娘你懂得挺多的嘛。”老胖口气缓和了下来,“还有工资和公积金,我五年的公积金都没发过了!”
    “我也是工厂大院长大的,看到江海其实挺亲切的。”
    “你哪个厂的?”
    “嘉华电子。”
    听了王晓菁这话,不只老胖,就连旁边的孙明经都很惊讶。
    老胖问:“那个倒掉的手机厂?”
    “嗯。”王晓菁苦笑了一下,“看来大家都知道啊。以这种方式出名,唉……”
    老胖叫了一瓶莱州特曲,给孙明经和王晓菁都倒上了一杯。明知道是52度的酒,王晓菁还是硬着头皮喝了一杯。三人喝完脸都红了。
    红着脸,说话倒也放松了一些。孙明经问:“兄弟,为什么不希望别人来收购江海船舶?”
    老胖长叹了一声道:“你以为我们不想吗?谁愿意在这耗着?这几年多少家来谈过,来的一个个都是吸血鬼。欠工人的工资和公积金、裁员的优化金,没一家愿意掏的。盯上的都是江海船舶的这些资产。可是他们得到手了,转手一倒卖就赚大发了,没人会管我们这些工人的死活!我们就像破抹布一样!就像破抹布一样!”他说着说着脖子上的青筋都暴露了出来。
    王晓菁问:“刚刚我们看到生活区留下的那些人……”
    “都是没地方去的,都在盼着厂里能赶快解决优化金的问题。年轻的、有门路的早就跑光了。”老胖说,“这厂子是几万人、三十年的心血!老厂长要是还在的话,厂子不会就这么没的!我们要是连厂子都守不住,还是个人吗?”
    王晓菁又问:“你为什么不离开呢?我是说,技术工人哪里都缺。江海船舶干不下去了,还有大连船舶、中船啊。”
    老胖憋了半天,脸更红了,才说了一句:“有感情了呗。”说完还笑了笑,不好意思似的。
    王晓菁其实在问之前就预备会得到这个答案了。但是看到他说的时候,尤其是那一笑,还是觉得非常心酸,几近落泪。她想到了她爸,也想到了嘉华厂那些可爱的叔叔阿姨们。
    今天,他们又在厂里发现的被偷偷挖掉的沙子,估计和老胖也脱不了干系。焦炭的钱、沙子的钱,应该都被他拿去救济那些仍在苦苦期盼的人了吧。
    王晓菁看向远处的港池。那里还停泊着一艘没造完的破船,是金融危机时被破产船东遗弃的。扬帆远航,这个常常被用来予人梦想的词语,却在这副景象前失了意义。谁能拯救这座制造梦想的厂子呢?
    临上车前,罗锐恒对胡副总和老胖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实在是觉得可惜。我见过的很多行业,那些互联网和金融行业与江海船舶相比简直不值一提,非常汗颜。中国的立国之本是世界工厂、是制造业,不是那些飘在天上的行业。”
    罗锐恒并没有承诺什么,也没有再多说一句漂亮话。但是王晓菁发现老胖居然眼圈都红了。
    回酒店路上,王鸣飞一个劲地夸罗锐恒实在太神了,昨天江海船舶的人还拦着不让进厂,今天居然就毕恭毕敬地把他们送到了大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