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重璋在乱中功勋卓著,因安禄山的缘故被皇室赐姓为李,以后不再与叛贼同姓。王侍郎则是王维的弟弟王缙,作为太原少尹,辅佐李光弼守城有功,加官刑部侍郎。
    “你怎么来了?”王维皱着眉,很不同意的样子。
    我把手炉塞给他。
    “你自家留着,天冷,不要再来。”他拒绝,举步要回杨宅。
    我的眼光落在他的衣袖上。他们都是曾经陷贼的犯官,现今被褫夺了自由,只能穿寻常的士人襕袍,活像白了头发还没考中进士的年老书生。
    “你的手臂怎么了?”我指着他的左臂。
    他匆促的脚步微妙地一滞:“染了颜料和鳔胶。”
    粗糙的衣袖上染了几块茜红,似乎是珍贵的外来染料“猩猩血”,在暗淡的雪天里也浓得亮眼。
    我忍着咳嗽,平直地重复:“我说,你的手臂怎么了。”
    他叹了口气,没有法子回避:“下梯子时脚步不稳,略碰了一下,不是紧要事体。”
    我应了一声,没再说话,他反而摆出个笑容:“杨续那日责我的言语很有道理。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设若为崔相公画壁就能免于死罪,不可不谓叨天之幸。我不觉屈抑,你也别为我难过,我们一同活。”
    当世的名手,六法俱全、万类不失的杰出画家们,沦落到尽心竭力给新贵的私宅画壁画,怎么样都不能说是幸事。但这样的波劫里,人人的命都是草头的珠露,风里的烛光。从贵人手里借来一层罩子将蜡烛罩上,虽然掩敛了光辉,到底能够求得更长久的存续。
    还能怎么办呢?
    我被安庆绪带走,没能回去,王维只好递消息给伪朝官员里的旧识,请他们帮忙活动和打听我的下落。源于私事、没有枝蔓的简单接触,放在十月唐军克复东京之后,就变成了和伪朝的同流合污。人人自危的时刻,没有谁愿意为其他人的清白作证。他不曾上过伪朝的班,但也被和其他犯官一起关了起来,等候发落。
    这些事,窝在龙门山里的我本来不知道,因为焦炼师不让我走。可是身体眼看是调理不好了,我继续躲清静也没有意义,还不如回来看一看。
    “今日是腊月廿五了。”我说。
    王维清了清嗓子,琐碎地叮嘱:“你身子弱,今年就不要守岁了,也不要喝屠苏酒。至于窗户上贴宜春帖子,门上画虎头,不妨照旧。不过,我既不在家,恐怕你自己画虎头,画得像猫不像虎。罢了罢了,你还是去缙的家里过除夜,和他们同迎新年罢。”
    他竟还嫌弃起我来了。我没好气地说:“画虎头是为了挡拒凶厉,我不会画虎,画一头猪,也一样收效。凶厉之物吃了猪,承了我的情,便不进房里害我了。”
    难得的见面时光,竟然花在了斗嘴上。可见人到了深壑般的绝境里,总能学会些逗别人笑的法门。那个兵士咳了声,我们都明白时间到了。他走了几步,又转过身,低低地道:“我活着,求你也活着。”
    他眉眼憔悴,话里情致哀戚。我哽了哽,咽下一口到了喉边的血。这河山谁不爱看呢,就算经了战火,山里的花,江边的树,云间的月,总归没有半点折损。这河山谁不爱看呢……并不是不想和他一起看呀。
    这时忽然有几骑从远处驰来,直奔杨家旧宅。马上的人面白无须,服色鲜亮,手里捧着赤黄锦缎装饰的盒子。
    是来宣读诏令的中使。
    王维连忙回去,和其他犯官一同听受圣旨。
    我在外等了没多久,院里面就乱了起来。宰相宅院何等幽深,但一阵一阵的号哭声,外面也听得真切。
    中使离开后,那位跟过安重璋的兵士走出来,和门口的同僚换岗。我过去问他,因这诏令并非秘密,他很爽快地向我转述:“圣人决断,分六等定了罪,有的赐自尽,譬如陈希烈,就是从前的陈左相。有的受杖一百,在京兆府门前受,只怕……”当着天下人受杖,是士大夫们最难忍受的耻辱之一,兵士咽下的话想必是“还不如自尽”:“还有斩首的,共有十八个人受斩刑,就在三天后。”
    三天后?
    我又看了眼天色。雪住了,然而天空犹未转明,铅灰色的云层浸着浓浓的幽阴之气,独有西面的云里透出一小角惨白的日光。
    三天后是腊月廿八,这是不准这些官员活着过年呢。
    那个军士又热心地告诉我:“王侍郎的兄长免了罪,真是天幸!旁的犯官大都没有这般福运,必定是王侍郎有大功,又为兄长求了情。某听说还要等刑部发了文书,他们才能回家,娘子回去等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