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其他小说 > 流水浮灯 > 第17页
    只有棺材旁的两个人在哭。一个单薄憔悴的中年女子,佝偻着腰,泣不成声地走。她的左手还牵了个小小的人儿,和我一般高,披麻戴孝,看不清容貌,但我能清楚地看见大滴的泪珠沿着?苍白的脸颊流下,渐渐与漫天飞雪混为一色。
    她们哭的声音都不大,但那一刻我却实实在在感觉到了她们的哀伤。于是我茫然失神,只是盯着她们不停地看。也许是感觉到了我的目光,在走过我身边时,那个小人儿突然停了一停,回头瞥了我一眼。
    只是斜斜的一眼——纤长浓密的睫毛眨了一眨,黑玉似的眸子中闪过一丝飞鸿般的光——我却突然觉得窒息。
    终此一生,我再也无法忘记那一天她看我的那一道目光。
    那一道目光,甚至冲淡了我对拥有新居的欢喜。
    当我走入生命中的第一个家门,当父亲踌躇满志地向我们展示这套房子的房间和庭院时,我眼前翻飞的,却始终只有雨雪中飘扬的白幡,和孝布下流露过来的那一丝令人窒息的目光。
    那未必就是爱情。八岁的孩子,怎么懂得爱情。只是当这个女子一身素服,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凄美意味出现在我的视线时,她同时也便出现于我的命运中。孩童敏锐的直觉告诉我,她将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个人。
    所以当我走到庭院,隔着一条小河,看见对面的房子四周挂满了白幡,而纸钱铺在地上一直蔓延到城外时,心中竟没有一点惊讶的感觉。我早早便知道,今后我将与她比邻而居。
    广陵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精致的建筑配合着小桥流水为这城市勾勒出画一般的美景。画中人生,有些默默无闻,另一些则被人津津乐道,代代相传。
    她的家世,也是人们茶余饭后所喜爱的一桩谈资。无数次我扒着门,偷听着母亲与其他主妇们闲谈,渐渐勾勒出了她的一切。
    我知道了她的名字,知道那一日灵柩里躺着的是她的父亲,还知道她家本来也算高门大户,在往日显赫时,她的祖母梦见一美丽女子持菊来贺,醒时便有了她,因而起了这样一个特别的名字。
    名字留了下来,只是起名字的那位慈祥的老妇,早已化为尘土。祖母死后,家境便一日不如一日了。父亲积病不起,贪心的叔父却趁机入主家中,霸占田舍,从未怜悯。父亲一气之下撒手西去,只剩下她孤儿寡母,住着一间小小的偏房,艰难度日。
    我常路过她家,那名唤柯园的深深庭院。青石砌成的高墙虽然陈旧而布满了青苔,却足以阻隔一个孩子好奇的目光。也有几次我奋力爬上了墙头,能看见的却依旧只有深深的屋舍,以及一些陌生而麻木的脸孔。
    有一次我终于看到了她,她从院子一角一间残破得不像样的小房内走出来,用单薄的双手在门前那口井中打水。她比我记忆中更加美丽,但是那美丽的脸上,却泛着一种比冰雪还冷的悲伤。我突然觉得心痛,这让她感觉到了我的目光,抬头向这里看来。我竟急急跃下墙去,带着说不清为什么狂躁跳动的心,逃离了那里。
    三
    再次见到她,是十岁那一年。
    我已经上了学堂,每日赶到那里,和同样出身的一群孩子一起,心猿意马地念着之乎者也。
    那一天特别地冷,天空中茫茫飘下细雪。从学堂回家的路上,遇上一支送葬的队伍。我本应垂着眼走到一边去,却莫名地看了一眼。然后我便看见了她。
    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时光倒流,眼前的一切竟和两年前我初到广陵时所见的那样相似:依旧是漫天的雨雪、一口薄棺,旁边寥落地走了些例行公事的麻木的人群,她披麻戴孝走在棺旁,默默地流下眼泪。
    只是瞬间之后我便明白过来,原本亦走在棺旁的那中年女子已经不在了,她躺在了那口薄棺中,留下她的小女儿一个人在这世间流泪。
    我情不自禁地尾随着送葬的队伍,一直走出了城。没有人注意到我,我便远远站着,看见人们沉默地在渐渐覆上积雪的土地上挖出一方坟穴,再将棺材放下去。
    土瞬间被填好,碑也被立了起来。原来如此多悲多喜的人生,到化为尘土,也并不需要费多大周折。完成任务的人们得意扬扬地散开闲聊,只留下她一个人跪在坟前,怔怔地用指尖去触那些新描的字。
    她这样反复做着同一个动作,做了许久,周围的男人们都不耐烦起来,带着怨气不停地看她。他们难道一点怜悯的心都没有么?她跪在那里,美丽而无辜,哀伤而可怜,纵然是雪花的飘落也因她变得温柔起来,可是周围的人,为何没有一个人上去安慰她一句?
    我忽然意识到我应该做点什么。我回头四顾,发现那些枯枝间,竟还有一朵白菊在顶着严寒开放。我上前将它摘下来,鼓起勇气走到她身边,伸手递给她。
    她怔怔地看着我,用那样美丽却哀伤的目光看着我,仿佛说了些什么,可我却转身跑开。我害怕留得迟了些,我的眼泪也会忍不住流下来。
    眼泪终于还是流了下来。当我跑了很远,发现自己处在陌生的群山间时,想到她挂着泪珠的脸,我的眼泪便忍不住流了下来。我无力地坐在雪地上哭了很久,从未觉得自己如此难过。
    眼泪流干时,我站起来,对着空无一人的群山,生平第一次喊出了她的名字。
    “柯寿鞠——”
    “柯寿鞠……”
    声音在群山间温柔地回响,似是对我的回应。
    “等我长大,我要娶你——”
    “娶你——娶你——娶你……”
    声音回荡了很久,终于安静下来。然后再没有别的声音,只有雪花轻轻地飘落,似是在为我那年少懵懂的誓言做着见证。
    又过了一些日子,听见母亲对父亲说:“听说柯家的女儿被她叔叔卖了。”
    见多识广的父亲也不免怔了怔,然后说:“她母亲尸骨未寒,他们未免也太……”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母亲叹道,“只是可怜了那孩子。”
    “真是世态炎凉——”父亲也叹息着,一转眼却看到脸色苍白的我,不由一怔。想要问我话,我却一转头跑了出去。
    我一直跑到柯园,轻车熟路地找到那堵墙,爬上墙头往下看,发现两个工人正在拆那间她曾经住过的小屋。
    柯园里一切如常,但我却明白,她已经不在了。
    我疯了一般跑在广陵的大街小巷,头一次觉得这城市是如此地大而陌生。无数楼阁上屋檐叠着屋檐,无数车马垂下厚厚的帘子掠过我身边,她到底会在哪里?而我,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没有勇气叫出口。
    我只能跑到野外去,对着群山树林大声唤出她的名字,期望能得到她的回应。可是群山只是冷漠地重复着我的声音,似是对我的嘲弄。
    “为什么不等我长大?”我愤怒地问。
    “长大——长大——长大……”
    甚至连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都如此陌生,比眼前这葱葱郁郁的青山还要陌生。我望向天空,天空中一片春光明媚,那一日见证过我年少懵懂誓言的飘雪早已消亡。
    四
    有人告诉我,勾栏里的每一个女子都有一个价钱。她们像枝头盛开的黄花,无奈地落入尘土,却又奋不顾身地乞求某一阵风将自己带走,其实来来去去也只是为了这个价钱。
    有一天我对父亲说,我不想再去学堂了,因为我不是读书的料子,读下去也没有多少出息。我想和他一起行船,和他一起赚钱。我已长大,应该有权决定自己的命运。
    他诧异地看我,然后这种诧异渐渐成了愤怒。他打我、骂我,因为我的没出息而几乎气出眼泪,但最终他也只是同意了。
    他同意不是因为他屈服,而是因为他内心深处,也有着对我的话的几分赞同。甚至,当他从最初置业的狂热中清醒过来后,他应该一直就是这样想的了。这样的时代,人生而带有自己的烙印。像我们这样天分并不高,又没有什么社会关系的商贩人家,又怎么可能靠认识几个字来改变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