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其他小说 > 流水浮灯 > 第37页
    他呆了半晌,睁开眼睛,榻旁空空如也。
    屋里屋外都没有她的痕迹,衣裳用品全部不见,干净得像是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在此生活过一样。
    若不是昨夜狎昵时,她在他手臂上咬出的那个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周虎也许真要怀疑过去二十多年是大梦一场。
    他想痛哭,却流不出眼泪;想找个人说说话,却发现周围没有任何活物。恍然间看见桌上整齐地摆着朱家女儿的庚帖和财礼,心中不知哪来的怨气,狠狠一扫,将东西一股脑全扫于地上。
    想哭,依旧是哭不出来,人呆呆地坐在满地狼藉间,仿佛什么都没有想,却又仿佛思绪翻飞着,过了一番沧海桑田。
    然后过了很久,不知有多久,他终于恢复了神志,愤愤站起来,揽起庚帖和财礼,喊了几个朋友,去邻村接人去了。
    不能怪他无情,要说无情也是小谢无情在先。明明说好七日,到第四日便离开。如此看来,竟是一日也不愿多留。
    夫妻是什么?不过是缘分来时凑巧睡在一张床上的同路人。缘分去时,便各走各的路,再不回头。小谢既然不回头,他也不必回头。他心里暗自发誓,小谢走了,他一样要过得很好。
    新娘很快便被接了回来。都是贫寒人家的儿女,既然事先说好了,又送了财礼,也不需什么繁文缛节,便已成事。新娘子也很好,本分而温柔,容貌虽然不能与小谢比,可毕竟也是有她的好。周虎便发狠地将对小谢的温柔,尽数用在她身上。其实女人是什么?不过是体温而已。纵然是陌生的体温,可是总有一日也能习惯。抱着新娘入睡时,周虎恨恨地这样想。
    夜里,新娘子枕在他手臂的伤口上时,会有钻心的痛。可是周虎什么也不说,只是转身换了个角度再睡。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三日,那日清晨,半梦半醒间,突然想到这是最后一日。奋力地抱紧了身边人,泪如雨下。这么多日来,他是第一次哭。
    耳边传来女人惊讶的声音,他睁开眼,看见一张完全陌生的脸,骤然明白过来。这是他们约定的最后一日,可是小谢早已在三日前离开。
    哭到声嘶力竭,却依旧无法改变任何事情。他仍是他,妻子仍是新娶的朱家女儿。周虎抹干了眼泪,惨淡地笑着,上工去。
    二
    渐渐他的悲伤也终于随着温柔一道枯竭。如同县里所有同龄男子一般,他也开始学会呼喝他的妻。下工时不再急着归家,而是和工友一道聚了去耍牌。闲时也饮酒,喝醉了便摇摇晃晃自己摸回家,挨着婆娘的脊背睡下。
    如是数年,妻子的脸上也有了风尘色,渐渐开始吵骂,甚至比其他夫妻更甚。偶尔男人们聚在一起说起谁家长谁家短时,也常拿周虎的婆娘来取笑。那个时候,谁曾想起周虎曾经有个那样温柔美丽的妻子小谢?看周虎的样子也似记不得。
    只是他们都不知道,周虎臂上有个伤口一直没好;他们也不知道,周虎每次看到那伤口时眼前就会清楚地浮现出小谢的音容笑貌;还有,冬天时上山打猎,周虎但凡打到狐狸,定要拿回去杀死剥皮。
    后来周虎觉得自己老了,连小自己十多岁的妻脸上都有了老色,他又焉能不老。只是像大多数吵了半辈子的夫妻一般,人虽然老了,但彼此间并不见得宽容起来,日子依旧在磕碰间过去。
    那日又因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吵起来,妻一气之下又卷了包裹归宁。周虎呆呆坐在家中,看见外面的天越来越阴沉,似是要下雪了。
    转眼间雪果然下下来,风卷着雪花吹开了柴门。周虎走到门前想要将门掩上,却骤然发现门外的雪地上,小谢站在那里看着他。
    她好像是自天荒起便已站在那里一般。一双水光闪闪的眸子无限温柔又无限怅惘地看着他。与记忆相比,她的容颜竟无丝毫改变,而她气味仍是那样香甜而亲切,仿佛一直不曾离开。
    周虎怔怔地看了又看,眼泪忍不住流下来。他突然发现其实他一直在思念她,他还发现所谓的恨与怨,其实都是因为他如此舍不得她。
    他伸手,揽她入怀。说不出一个字,亦不需说任何字。
    他似又回到了十几岁,初遇她时的岁月。有花不完的心思花在她身上,有说不完的话要对她说。那些未对她用完的温柔,存了这么些年,他变本加厉地拿出来,对她好。
    他知道他们这一次相聚不会长久,他也知道小谢很快又会离开。但他只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不是不悲伤,可是他宁愿将那些悲伤深埋在心里。他宁愿告别后小谢记得的都是他温柔地笑着的样子,他不愿意再留下任何遗憾。
    转眼间,那个早晨,小谢起身梳妆,他躺在榻上看着她的背影,心里突然明白她要走了。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走过去,将小谢一头黑发细细梳整齐了,绾起来,又替她画好眉。
    然后二人对视良?,终于,小谢盈盈一拜,轻声道:
    “永诀了。”
    周虎终于能够目送她远去。看见她的衣裳渐渐变得透明,眉眼渐渐依稀,然后整个人随着一束光向天边流去,渐渐消散,再无任何痕迹。
    他平静地看着她离去,内心深处是一片空茫的平静。
    好像还有什么事情没有想起来,他茫然四顾,却不知道自己忘记了什么。
    他在屋里转了一圈,屋外又走了一圈,却依旧想不起来自己遗忘了什么。
    屋外的积雪已在消融,太阳出来了,天地间一片茫茫的白。
    突然有人唤他的名字,他抬起眼,看见从娘家归来的妻。
    妻满地皱着眉,嗔道:“我回去了三日,你竟丝毫不捎个信来问问。”
    三日。
    一些不曾明白的事情在刹那间突然明白,一些纠缠了多年的怨恨在一瞬间突然解开。
    尽管之前他并没有去问小谢为什么回来,又为什么再度离开,但此刻他终于想起来,这次小谢从回来到离开,恰好整整三日。
    恰好是多年前她亏欠他的那三日。
    她是舍不得他的。所以只剩三日的缘分,她不忍心去用尽。于是她没有告别提前离开,将这三日的缘分,珍藏了多年,然后重温旧梦,终于放手。
    手臂上传来酥痒的感觉。他捋起袖子,看见多年前的那个伤口,此刻终于渐渐愈合。在雪霁后的阳光下,倒映出一片宛若新生的粉色。
    ——原文见清代纪昀《阅微草堂笔记》。
    后记
    《三日缘》,来源于《阅微草堂笔记》中一段短小的故事。
    故事虽然短小,但一样曲折精彩。献县一户周姓人家的仆人周虎被狐仙所诱惑,二十几年来如同夫妻一般生活。有一天狐仙说他们的业缘将满,她七日后会离开。但是却提早了三日离开。数年后狐仙又回来,两个人亲热了三日,将那三日缘分用尽,最终分手。
    不是写俗了的那种才子佳人式的故事,并不凄婉,亦没有什么发人深省的社会背景。这只是一个简单的关于缘分的故事,读起来亲切、有趣,读过后让人回味,却并不至于令人叹息。
    对于狐仙留下三日缘的行为,书中最后也没有定论,只是如实记下了两位先生对此的评价。陈德音先生说:“这个狐狸精真是善于留有余地,珍惜福分应该这样啊!”而刘季箴先生却说:“三天后也得分手啊,何必还暂时保留那几天!这个狐狸精白修炼四百多年了,居然还没有达到悬崖撒手的超脱境界,处理事情可不能这样啊!”
    作者说“余谓二公之言,各明一义各有当也”,而在我看来,亦是如此。
    (九)《同 归》
    一
    河一直向南流,没有人知道它要流到什么时候才会停。
    正午的阳光将天地间照得一派明朗,也如同将一把碎金子揉进了河流的粼粼波光中。层层叠叠的屋檐,大片地顺着河的两岸延伸。隐约可以看见散乱的人群,在屋檐下的道路上行走。他们十分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