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其他小说 > 庭有武陵色 > 第58页
    一腔豪意难平,他随即眯眼遐吟写下:
    临东淘,拍岸头。腾鲸吞天,斗星续永昼,点簇小吴钩。碧明漏、乱搅狂澜,十万里波卷银镂。
    洋洋嗟忆千载秋。豪杰起灭,几度风云谋?谁言此地婉江悠,乍看是,一川难尽、英雄沸血稠!
    眉眼炯烁似星朗,君子临风如树立。这位年仅二十三岁的武将,七分才情风雅染了泼墨浓夜,三分意气激昂付了岩口水湍,是何等天赋狂傲,自成独绝。
    不久后,南疆之乱迎来最后一战。
    顾煜带领八千轻骑率先从侧翼突袭,不料误中敌军埋伏。他额角淌血,身负多创,仍然强撑冲锋在前指挥。外贼乘机砍中他的后颈,顷刻鲜血迸溅如柱。这时的他狼狈不已,冠发歪斜散乱,披风暗沉破烂,战甲下的夹袄被刺穿撕裂后飘出棉絮,手腕上肮脏带泥的红绳也被砍断。
    即使是这样,顾煜昏迷之际也不曾倒下。
    得胜后士兵们焦急来寻,只见顾煜闭眸垂首跪坐在地,手中紧握的剑深深插进泥里。
    将士们含泪把他扛回营帐,在老军医面前齐刷刷跪成一片。
    他们说,您老千万要把顾将军医好,他从北方千里迢迢来这支援,他的妻有孕在身,还在等他回家。
    老军医全力救治,也只能下刀剜去他的腺体,处理好他的伤口,其余全看他自己的造化。
    许是苍天不绝其命,不出几日顾煜便醒了,醒时气息奄奄地胡乱念叨着:“灼华……回家……哥……”
    此时,甸花胜火,绒草含烟,春风绿了两岸边。
    江南风景撩人醉,顾煜清醒后却一刻不贪留,收拾东西要北上回乡,将断作两截的红绳和破洞的棉衣夹袄小心翼翼放回行囊。
    人们打趣顾将军都不养伤歇息,这么着急回去看媳妇。
    顾煜挠头嘿嘿地笑,说我妻快生产了,我放心不下。
    楚水巴山万里长,离燕一夜别南阳。
    莫笑春来便归去,岸芳不及灼华香。
    顾煜一路上欢喜又紧张,一遍遍想象与萧灼华再次相见的场面。
    算着日子,小桃子已经出生了吧,华哥哥给我生的小桃子,一定是极可爱的。他这样想着,不自觉红着脸勾起嘴角。
    将士们都夸他带的糯米团子又甜又软,他自己都没吃几个,他准备回去央求华哥哥多做一些,好好解他的馋。华哥哥应该会在灶旁用心地做,嘴上温软又假装嗔怪地说,好馋的少爷。
    衣服和红绳都破了。华哥哥恐怕又要一边缝补,一边笑他绝对是小狗狗托生的,脏兮兮把衣服都弄坏了。
    摸摸自己凹下的后颈,他有些忐忑地想,华哥哥那么喜欢闻他的信香,这回自己几乎是变成了中庸,会不会被媳妇嫌弃。
    哼,华哥哥无论如何都会喜欢我的。他又骄傲地想到。
    顾煜不等向朝廷复命,背着灰暗残破的包袱,冒着道上的沙尘,一瘸一拐回到顾府门前。他额前颈后臂膀皆覆了疗伤的药膏,由粗糙的白布简单裹着,胡子拉碴凌乱,眼中血丝泛红,满脸都是疲惫。乍一看哪是打过胜仗的大将军,分明像讨饭的乞丐。
    他满心期待赶路多时,心中急切想要见到萧灼华,以至于走得太快,竟没留意门前挂着的丧饰白绸。
    推门而入,昔人不再,院中是清一色的白。
    夏知秋像是早已算到顾煜今天要回来,抱着吱哇作响的小桃子坐在院中的木凳上,抬头冷漠地看那迟归的征人,一副悲伤到麻木的表情。
    庭中桃花树已经枯萎,阳光透过干巴巴的枝桠斑驳照下。
    旧居木已腐,何况树下人。
    顾煜心下莫名一慌,神色疑惑:“灼华呢?”
    夏知秋仍是淡淡看着他,启唇轻声答:
    “埋了。”
    “不……不可能……不会的……”顾煜身形一震,瞳仁紧缩,无法相信眼前的场景。
    夏知秋低头轻晃手里哭起来的孩子,再次平静开口:“葬在武陵山,本宫亲自选的风水宝地。”
    顾煜听后双眸圆睁愣怔几秒,嘴里突然喷出一口鲜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第99章
    顾煜做了个很长的梦,梦中萧灼华一袭白衣立在床边,俯身轻轻抚过他右眼下的痣,柔声和他道别:“少爷,我走啦,不必追。”
    “哥,别走,你走了让我怎么活!”他着急想要留住萧灼华,奈何怎么挣扎都动不了,眼睁睁看那人依依不舍对他含情一笑,转身消失在门扉间的光影。
    猛然转醒,已是夕阳西下。暮色昏黑间,霞光悠悠照在脸上。
    一只摇篮放在他床边,被褥里活泼蹬踢的小桃子正在发出奶声奶气的嘤咛。
    顾煜鬼鬼祟祟扒着摇篮,看到小家伙身上粉嫩的小衣、身下柔软的小褥,一眼便认出是萧灼华亲手缝制的。
    小桃子并不怕生,黑葡萄似的眼睛滴溜溜一转,发现有人在满眼好奇地看他,张开小嘴“啊呜”叫一声,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冲顾煜挥挥。
    顾煜小心翼翼伸手想要摸摸自己的崽,又恐打仗多时皮肤粗糙扎到孩子,犹豫着不敢碰小桃子。
    小桃子努力抬起柔弱的小胳膊,小手挥舞着够了一会儿,握住顾煜的食指。
    顾煜辛酸地笑起来,把小桃子抱进怀里。
    萧灼华给他生下的小人儿像面团一样软,让他光是看着就莫名觉得心疼。
    “爹爹没有了,今后就剩咱们爷俩了,你要坚强……”顾煜嘴里胡乱嘟囔着,不知是说给年岁尚幼的孩子听,还是说给悲痛难忍的自己听。
    小桃子听完好像不懂,眼神迷茫打个哈切,吮着小手睡着了。
    顾煜把孩子放回摇篮,憋回不争气的泪水。
    环顾四周,画屏如旧,铜镜仍在,他恍惚觉得萧灼华应该没有死,只是和他开个玩笑,到某处藏着去了。过一会儿他应该还会照常出现在他面前,笑语盈盈问一句,少爷饿不饿,哥做面给你吃?
    床角还留着萧灼华最珍爱的木头匣子呢,华哥哥不会就这么走了的。哥向来心软得很,怎么舍得丢下他,就这么独自去了。顾煜心中还抱了一丝希望,尽力欺骗着自己。
    打开那个木头匣子,依然是木头小花、巾帕、休书……
    最底下压着一张顾煜从没见过的纸封。
    泛黄的牛皮纸,端端正正写满三个大字——
    “别君书”
    萧灼华的字迹很好认,撇捺出锋,顿笔略圆,像极了他本人的亦柔亦刚。
    顾煜心里咯噔一下,怀着几乎是沉痛到窒息的心情,从中抽出一张叠好的书信。
    煜郎卿卿如晤:
    久不见君,思深念至。聊写此信,以慰郎心。遥山千仞,远溪万里,惆怅衷情之难递。鸿雁在云,游鱼在水,感伤素笺之难寄。近来恶疾多发,自知命不久矣。待到郎君归时展信,只怕妾身已成泉下亡灵。泪眼提笔欲写,竟悲极不知所言。病榻强作劣篇,望郎君体谅莫嫌。
    近来上京雪愈骤,压枝沉沉如妾愁。不免忧君鏖战艰辛,可有寒凉伤病否?恨不能作皎月影,不辞漫漫随君行。卧看窗外落白纷飞,碎如苍天泪。忽念郎君离家时,小桥街口,频频回眸。妾心不舍,欲留奈何?妾虽不慧笨愚,犹能略解君意。四海未定,何敢卸甲。外贼未灭,何以为家。君自幼言,雄志在于黎庶天下。今既战火两隔,常伴不可奢得。明知诀别再不相逢,仍愿瞒疾忍泣相送。
    昨夜寒号不住鸣,惊回旧时梦,怅醒三更。犹记初见,子尚在襁褓。嘤咛可爱,呱呱若小狸泣于吾怀。吾少时甚慌乱,煮膳绣花浣衣皆细慎,唯恐照料不周。吾炖汤于灶前,子垂髫蹒跚来,轻唤咿呀攥吾衣摆,望吾嬉笑憨憨,想来真如昨日。四折红漆回廊,二扇乌木轩窗。过午疏黄,漏映春光。伴君十年,至今难忘。今忆起,泪难自禁,枉生凄凉。
    妾本飘零久,数年杀戮,负尽恩情,缠病亦无友。郎君不以妾卑贱,饶却一纸薄命,护蔽于檐下。妾以此免受流浪丧家,可侍于君侧,不胜感激。妾染淤泥满身,见君如窥天光。枯树暮云之人,三年幸与君伴,心满亦无所憾。积疴衰弱至此,唯有一事难搁。罪奴当死,稚子无辜。腹中幼胎若能留活,还望郎君爱护善抚,教养其笃行正道,休与生身鄙人所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