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电梯，夏青然就与电梯中主动开口的热情样子完全不同，身材颀长的少年双手插兜，神色淡淡，看起来疏离又冷静。
每个肢体语言都在叙说着冷淡。
顾夜歌：“……”
她本身就不是热情的人，其实也有意保持距离，但没想到对方一下子变得这么冷淡，简直比她这个女爱豆还避嫌。
或许因为对方是偶像派艺人，女友粉比较多，需要额外注意？顾夜歌这样想着，很快将这个小细节抛之脑后，继续愉快地和其他人沟通。
这次讨论会比她想象中还有愉快，她对角色、对剧本的一些看法，都得到了高度的认同与赞扬，不少前辈夸她都夸得她不好意思了。
而当他们展示他们的一些前期成果时，她更是为之惊艳、惊叹。
言到中途，制片人忽然感叹：“今天就一件事最让我可惜，有人没来。”
顾夜歌心领神会：“沐小姐应该很快就能回国。”
制片人忽然笑了：“不，不是沐笙。”
顾夜歌微怔。
“我可是好不容易把他请来。”制片人望向她的目光有些许不易察觉的探究与试探，“原本都没报什么希望，万万没想到他会答应。”
顾夜歌心中微动，面色不变，笑道：“您这可是真把我好奇心给勾起来了。”
制片人呵呵地笑了起来，神秘地冲她眨眨眼：“不急，过段时间就见面了。”
顾夜歌回忆起剧本中的几个角色，心中微沉——也就是说，对方没有参加过之前几次的剧本围读，这段时间的一些线下沟通对方也不会参与。
要么对方的角色无关紧要，不参与讨论也问题不大，要么对方咖位太大，实在请不来参与这些小事。
又或者，兼而有之。
无论是哪种，都意味着她对剧组的了解又多了一块空白，可能失控的部分又多了一部分，这可算不得好事。
顾夜歌接下《白夜行》，本来就是一种无奈之举，早年商业大片会塞年轻美女进去刺激眼球，但近几年这个位置被能够带动预售和网络声量的男流量顶替。随着时代发展，那种性化男凝意味浓厚的火辣美女在商业大片中本身也越来越少——当然，从社会意义上说，这是好事，有些角色递给顾夜歌她也未必会接，但对于年轻女演员来说，一条过往无数前辈走过的上升途径已经消失，顾夜歌这一代的女演员，不再有大量机会在商业大片中扮演女特工、女杀手、主角女友，拿三番二番，轻松收获几十亿票房的实绩。
有些职业或许本身就该消失，遗憾的是，在它们消失之前，甚至是消失之后，都没有作为替代的更好的选择出现——就像一份待遇不公平、同工不同酬的糟糕工作消失了，但并没有新的就业岗口出现，于是曾经忍受繁重工作、简陋食宿的女工只能饥肠辘辘地露宿街头。
那些本质仍是大男主装饰品、但仍有不少惊艳高光的角色消失了，但市面上并没有冒出多少女英雄大女主片、女杀手大女主片——想到这里，顾夜歌曾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世面上没有这样的项目，那她能不能自己创造呢？拍一部电影的成本似乎并没有高到她不可承担的地步，她和那些失业女工有着相同的困境，但她并不是底层女工，她生来就是女企业家的女儿，她未成年就已经拿到了酬劳丰厚的大合同，她似乎更应该去身体力行地为她们解决这一问题，去帮助她们，也帮助自己，而不是和她们一起自艾自怜，满腹牢骚，她是有这样的力量的，她会有这样的力量的，财富赋予她权力。
——但对一个只拍过一部电影的未成年人来说，这个想法似乎有些太过疯狂，根基尚浅的她或许掏的出一部小成本片的投资费用，却组不出一个哪怕只是及格的局，于是顾夜歌只能先按耐下自己心中的火苗。
在十八岁之前，自己尝试拍一部短片，拍一部微电影，顾夜歌心想。自己投资制作一部定制电影，对她来说，还有些太疯狂了，那应该是一个遥远一些的梦想，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努力——比如，在她大学毕业之前，在她年满二十一岁之前，实现这个想法。
她后来接到的那部伦敦女反派片，简直是硕果仅存的奇迹——但接到那个剧本时，她早已接下了《白夜行》。
何况那个本至今开机时间待定，她进去了就是完全的小咖，整个拍摄周期恐怕都得待命，一部片占用她半年到两年的时间都有可能，对于她这种根基不稳毫无存活的上升期流量小花，简直是致命的。
尤其是，即便是这样，她的戏份也不会很多。
传统商业片方向受挫，那走文艺片？
事实上文艺片反而更偏爱成熟有韵味的中年女演员，顾夜歌虽然长了一张美艳的浓颜，但还是太鲜嫩，颅骨与五官比例又太幼态，夺目且独特，反而不太利于塑造文艺片角色——除非，还是量身定制。
她倒是有可能捞到“主角的女儿”之类的角色，但过于美艳醒目的容貌又成了失分点。
真正能让“年轻、人气高、知名度高、有流量”成为有力筹码的，是言情偶像剧，顾夜歌也确实收到了不少网剧的邀请——呃，但是没有S+女主，大部分是A级制作，少部分是B+。S+的剧本给她的往往是女配，大众对她成为一番女主抗剧的能力还是有所怀疑。
顾夜歌倒也不是嫌弃级别或配角，但她天生眉眼距离近+深邃T区+三白眼+深黑眼圈，自带阴郁距离感，本身性格又实在和活泼搭不上边，递过来的剧本却是一水儿的阳光小太阳、甜妹小天使。
如果她有神级演技，确实是可以扭转长相自带的阴郁感，但顾夜歌连专业训练都没受过几年，还是不挑战自己了。
所以左右权衡，她接下了《白夜行》、《黄金台》。
《白夜行》对她的意义无疑更大，夏青然进组直接把制作质量提升了好几个档次，自然不能再苛求他在演技及抗票房上出力，所以这段时间，一向性格冷淡、社交能力为负的顾夜歌在准备回归的同时，尽全力地了解剧组、反复沟通，尽力做到活动全勤，尽量避免出现意外情况。
但显然，眼下这就是一个意外情况。
但生活中就是会有如此多的意外情况，新戏男主态度奇怪、舞台原本准备好的衣服出了故障、可能有未知人员加入剧组担任分量不轻的角色……
以及，此时网站的头条新闻——
“新任林女郎出现！《红夜》导演林子萱坦言：她是我见过最有天赋演员”
“关系破裂？林子萱被问及顾夜歌是否会客串演出：不想多谈”
“忘恩负义？内部消息传顾夜歌拒绝出现林子萱新戏”
“两人林女郎杂志图对比，谁更胜一筹？”
“林子萱新片开机，能否再续《红夜》票房奇迹?”
过往顾夜歌的新闻多为无风起浪的网络舆论，好不容易出现一个与她身边人有关的真新闻，媒体自然炸开了锅。
顾夜歌轻轻呼出一口气。
早在她拒绝林子萱的邀请时就预料到今天了。
其实最开始，在她拿到票房分成时，林子萱的态度就已经有了微妙的转变——过往从来没有新人碰票房分成前例，林子萱当初那么做，是觉得文艺片能不能上映都未必，就算有票房也有不了多少，是以随口送出。
所有人都知道，无论是《红夜》的票房奇迹，还是尘楚的行业地位迅速提升，都和顾夜歌密切相关。
但这并不妨碍，有些人认为，她拿到了“本不该属于她”的东西。
在《红夜》上映前的全网黑潮，她曾无比依赖林子萱，将自己的脆弱面展露无遗——或许那时候就埋下了隐患，当你把自己完全向一个人敞开，对方就会无意识地认为，自己已经掌控了你。
一年的合约眼看就要到期，但她并没有爽快地答应续约。
整个《黄金台》的拍摄期间，她和林子萱的沟通都不算多。
她的新戏筹拍，邀请她出演角色，而她拒绝。
当然不是因为所谓的“不是主角”“不想当配角”“不想做陪衬”，否则她就不会参演《黄金台》。
是因为，这个角色对她的吸引力，远不如索菲娅。
——或许本心真是要在碰撞之间才能发现，她并没有确定要接下索菲娅，但当另一个角色的档期要覆盖住索菲娅，她需要在一份让她100%失去索菲娅的合同上签字时，拒绝几乎不需要思考。
林子萱不算没有诚意，那个角色很适合顾夜歌的形象，如果她出演，或许会是一桩美谈。
但林子萱需要的拍摄周期太长，档期只有一个。那个角色适合顾夜歌，但毫无层次，人物弧光、人物剧情线相当薄弱，非常无趣。
顾夜歌可以成就这个角色，这个角色却无法成就顾夜歌。
在La和宁寂烟的谈话，更是让她的天平再次倾斜。
只有女客准进的游艇排队，在一望无边的湛蓝海洋上，在酒精的香气里，她曾将自己的顾虑全盘托出。
随着她的吐露，宁寂烟的神色古怪了起来。
“你知道吗，Cocochanel也曾经是XX的情妇。”
“大部分人都不会连坐到这份上。”
“你知道西方社会拍摄过多少类似作品吗？你知道上一代人塑造过多少个‘美丽善良的日本女孩’形象吗？”
“你不能因为你曾经做什么都会被骂，就真的认为自己做什么都是错的啊。”
那一刻，顾夜歌蓦然抬头，望着宁寂烟的眼，怔怔地落下泪来。
为那一句，带着犹豫、无奈、怜惜的“你不能因为你曾经做什么都会被骂，就真的认为自己做什么都是错的啊。”。
这感受像是初中补课，老师拿东西时手无意识从她头顶掠过，她整个人无意识地一躲。
那不是主观驱使地躲避，而是完完全全出于生物本能、早已形成肌肉记忆的本能。
老师愣怔的表情，她至今记忆犹新。
原来已经并没有好，她以为自己早已熬过了那场灾难，她已经能够正常生活，平静地享受生活中的点滴快乐，一切对她来说就已经结束。
可原来并不存在“结束”。
一切的经历，都会刻入你的生命长河，形成明日之你，融入你的骨血与灵魂，永不消失。
只能压制，不能剿灭。
全网黑离开了，她仍然能够正常生活，但那一切仍然让她神经敏感，无法以正常人的思维去看待一些事情，时时刻刻自我审视，下意识地极力避免有可能造成争议的行为。
或许等到她八十岁，第七次第八次工业革命到来，可老年痴呆的她仍会陷入十七岁被网暴的噩梦中，在赛博朋克般的高科技新世界中，绝望而崩溃地拉着机器人语无伦次地诉苦，如同一位战后综合征的老兵。
那一天，她打开电脑，回复了邮件。
是的，她想要那个角色，她能够“感受”到索菲娅，她想要她。
成为她，得到她，拥有她。
那一刻，她就预料到了今天。
在这些成年人的思量背后，如果纯粹地以私交来考量，顾夜歌与林子萱的关系变化则更加直白简单——顾夜歌有严重的同性依恋，她习惯性依赖一位女性长者，这让她感到安全，在一起为《红夜》努力，彼此呼吸与共的时刻，林子萱曾几乎100%地占据了那个生态位。
但当《红夜》圆满收工，她们各自奔赴新的道路，这份亲密如血的关系就此淡化。
导演与她的缪斯，这是一种极其独特而复杂的关系，毫无疑问，当《红夜》中的暗雪诞生在剧本中，林子萱放了一部分自我在里面，暗雪如同她分裂出的一个自我，又如同她的孩子，而顾夜歌是她为此选中、承接这个自我、孩子在电影世界中出现的凡胎□□，而在日复一日的拍摄中，那一时期的顾夜歌，成为了“暗雪”。
“Mylittledaughter”
如同水仙自怜。
但十七岁的顾夜歌已是一个完成体，她有她的人生旅程要去实践，不可能像十三岁那样全身心地成为林子萱的“暗雪”——一个柏拉图式的、更加鲜烈纯洁的“洛丽塔”。她的缪斯。
她只是在铺天盖地难以承受的恶意中，短暂地做了一回孩童，无限地接近曾经十三岁脆弱纯真的“暗雪”——而由于两人由《红夜》建立起来的紧密联系，依赖林子萱几乎是必然。
这段只关乎灵魂的特殊的感性关系，再一次结束。
而对于顾夜歌来说，她从小到大习惯的同性依恋模式依旧，但那个被她依赖的“女性长者”生态位，随着和宁寂烟的“复合”，甚至是随着她的经纪人不再混乱无章，固定为司锦，两人交际不断增加，随着在《黄金台》剧组认识的许多女性长辈……已被分割成了或大或小的无数份。
创作者性格都肆意，林子萱生气，理所当然。
但顾夜歌也不打算主动挽回。
她也不过是顺从本心而已，林子萱生气，她接受，并不记恨怪罪，但她也不会因此妥协分毫。
其实仔细看报道，林子萱并未做什么很过分的事情，新片发布会上被问及与之无关的其他人，许多人都会表示不想谈，而那句夸赞很可能只是随口夸赞，并无别有用心的内涵，而所谓的不合消息，都是内部透出——林子萱之前大概没想到她会拒演，角色透露过很多人，这件事可能很多人都知道。
这件事，最好的解决方式，就是不处理。
放到其他明星身上，这根本算不上什么有爆点的新闻，实在是顾夜歌和真人沾边的新闻太少，和导演产生矛盾，总比写顾夜歌粉丝又在论坛吵了什么架要吸引眼球一点。
顾夜歌叹口气，在工作群里发了条消息：
“首舞台的预告照，提前到明天发布吧，相关配套宣也提前到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