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其他小说 > 凤鼓朝凰 > 醉灯
    汲芳斋的灯笼是用上乘的桂花酒点的,我夜夜点得满屋,沁在馥郁醇香间,醉生梦死。

    宫里的桂花酒,数十年的琼浆,不是给人喝的,是给我点灯的。人人都道我是个恃宠而骄的刁蛮公主。

    我挑眉轻笑。刁蛮如何?我是东阳公主李婉仪,今上宠爱的嫡女,呼风唤雨,要何不能得?

    然而,我却偏得不了他。那个教我如此点灯的男子。

    初见他,他跨白马,风华如玉。

    我的那些阿兄们、一班贵胄子弟,人人争猎飞鹰走狐,只盼博父皇嘉许。独他擒了只白兔。

    于是,他得了头名。

    父皇问他要何赏赐,他要了一匹月宛来的小马驹,送与了我。他晓得是我爱那小兔,向父皇撒了娇。

    而后,我知晓了他名姓。

    他是白弈,凤阳老侯君的独子,闻名天下的候府公子,皖州剿匪的头等功将,威名赫赫。他是沙场上骁勇的狼,不屑猎那些困兽。

    我惊的呆愣。他是这般温文尔雅,贵气天成,连太子哥哥也及不上他,绝不似武夫模样。

    神思一缈,那兔儿已挣脱了怀抱,撒腿逃窜。

    他身手迅捷,转眼复又擒了回来与我,柔声笑道:“殿下,可抱好了。”

    一瞬,我的魂,全失给了他。

    他确不是武夫。他是文韬武略的翩翩公子。他教我用酒点灯。何其风雅。

    我钟情桂花芬芳,夜夜点得满屋,沁在馥郁醇香间,醉生梦死。梦里全是他温柔笑语。

    “这灯能把点灯的人都燃醉了。”

    我痴痴望着跳动灯火,双颊熏得绯红。

    我是醉了,不知他可一样?

    十一生辰的庆生晚宴上,我对父皇母后说:“请赐儿臣一个独一无二的礼物,儿臣要一个男人,儿臣要白弈做夫君。”

    大殿顿时一片戚寂。父皇母后神色惊变。他就坐在殿下,我知道,但这突如其来的沉默,让我不敢去看。

    父皇道:“婉仪,你年纪尚小。”

    母后道:“我儿,再待几年,母后自会替你觅个佳婿。”

    我摇头:“我只要他。”

    那是父皇第一次给我脸色,他青铁着脸,几乎要当场拂袖而去。是皇祖母拦下了他。

    皇祖母说,婉仪要他,那便是他。

    我看见父皇眼中的无奈,他几度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妥协。但那时我好开怀,我仗着皇祖母的疼爱和宠腻,以为自己胜了。

    我燃起一盏桂花酒灯,径直步下台阶,走到白弈面前。我对他说:“从今往后,你要珍我、重我、敬我、爱我,将我当做天上的月来捧在掌心。我是你的灯,你要为我而醉。”

    白弈什么也不说,只静静看着我。慢慢,那张令我痴醉成狂的俊颜上,有温柔笑意浮现。他接过我手中的灯,将那燃灯的酒,一饮而尽。

    琼浆滚烫,更烫,是我面颊。

    我拉着他衣袖,恋恋不舍:

    “待我及笄,

    你就来娶我。”

    “好的。我的公主殿下。”他如是说。

    他应承娶我,

    我想,

    他该和我一样心思。于是我笑了。母后说,

    她从未见我这样的笑,好似一夜春风来,花苞尽绽。

    黔夜。我挑醉灯,无眠。于是照例偷溜去找皇祖母撒娇。我知道皇祖母会像往常一样抱着我,给我香甜的糯玫瑰糕,给我说那些好听的故事。

    然而,诺大的庆慈殿,四下里一个旁的人都没有。只有暖阁里传来皇祖母的震怒斥责。

    “怕什么?白家有虎狼的心,那宋家就没豹子的胆了?你敢让太子娶宋女,怎么不敢让婉仪嫁白家?”皇祖母的龙头拐杖砸得庆慈殿的地砖怦怦乱响,“竟当着那些个下臣的面失态。你是皇帝。我天朝皇家的气势和颜面都给你丢到哪里去了?”

    皇祖母说着举起那雕金的龙头拐,狠狠地向父皇砸去。一旁哭泣的母后发出一声惨叫。父皇却闷声任由棍棒落在脊背。

    我躲在门外,不知皇祖母为何要提起太子哥哥和宋家阿姊,我只被她的怒容震慑,大气不敢出。

    愕然惊见,父皇的鬓角竟也斑白了。我那高大英武的父皇呵,原来也会如此苍老颓丧。

    母后泪流成河,扑在父皇身上,企图替他遮风挡雨。于是皇祖母便连母后一起打,毫不留情。

    我心惊肉跳,鼻梁一酸,泪水已涌了出来,扑进门去就抱住皇祖母的腰腿。我哭喊:“皇祖母!别打父皇和母后!别打!”

    皇祖母的龙头拐杖终于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刺耳锐响。

    她蹲下身来搂住我,苍白发丝摩挲我的面颊。我听见她说:“阿婆的乖婉仪,你就是我李家的保命符,保你那没出息的父皇和仁厚的太子阿哥活命。”

    皇祖母的泪落在我的纱绸衣裙上,颗颗滚烫,烫得我不敢抬眼看她。那样骄傲又雍容的皇祖母,我只见她落过一次泪。

    但那时我天不怕地不怕,自以为可做那醉人的灯,让雄视天下的鹰也醉了。

    那桂花醇酿燃起的香灯,又伴我四个春夏,醉我一生一世。

    红烛喜帐,凤凰于飞,他如约来掀我的凤冠珠帘。

    他撩起我长发。我看我的三千青丝从他指尖倾泻,想起末了母后亲手替我梳头。

    婉仪啊,我的儿。新嫁娘出阁是要哭的,可你笑得连花儿也要愧了。

    母后的手又柔又暖。我蹭着她,痴痴得笑。

    我为何要哭?那个卓越不凡的男人就要是我的夫君。那个我爱的男人。我是这天下,最幸福的女子。

    婉仪啊,我的儿。若有一日,你悔了,可会恨?

    母后这样叹,眼角啜着泪。

    我伸手沾去她泪痕。

    我怎会悔?我早已醉了,沉溺琼浆芳醇间,无怨无悔。

    婉仪啊,我的儿。

    母后抚摸着我的长发。

    怪只怪,阿娘将你生作了皇家女。

    我想,母后她只是挂念

    ,舍不得她的女儿离了她,去到另一个男子身边。

    我扭过头,抓住白弈的手。他的手宽厚、刚劲,带着好闻的阳刚气息。

    白郎呵,我的良人。

    我撒娇般揽住他道:“父皇应承我调你回京,不用再做外官。”

    他却揉着我的手道:“我已辞拒了。凤阳是个好地方,我还走不开。”

    我抬眼,望着他。我那些阿姊们的驸马,无一不在京畿谋职,唯恐再要外放。只有他,他不愿留下。我问他:“那我呢?”

    他望着我,眸中深浅,全是温柔笑意。他问我:“你可愿与我回凤阳?”

    我怔忡忐忑,回望他,不知所措。我是金枝玉叶的公主,自幼富贵荣华,没离开过京城半步。

    “婉仪。”他抚上我面颊,拈着我发丝,轻声在我耳畔低语,“凤阳很美,富庶不亚京城,你会喜欢的。”

    他的声音那样甘冽,我醉软了。

    你是我的夫君,你飞去哪里,我都跟着你。

    我见他笑了。他道:“婉仪,若有一日,我比你的父兄飞得都高,你也要跟着我。”

    他的气息,浓烈如酒,将我包裹沉浸。我早已不晓得去分辨他意思,三魂七魄尽数醉与了他,只能任他抱了,飞去层云之上,如痴如狂。

    我那时想,只要跟着他,便万事安好。

    于是,我跟他去了凤阳,一意孤行作了个远嫁出京的公主。父皇、母后、太子哥哥,各个来劝我,最后都只落一声长叹。

    然,当我迈进凤阳候府,看见那个月黄衣衫的少女,我僵立了。

    我亦从她眼中看见了,与我一般的震惊,和哀伤,刹那已让我明了一切。

    可她乖巧,她唤我阿姊。

    我仰起头,泪水几欲夺眶,我咬牙吞下。我道:“你该喊我公主。”

    她怔了一瞬,但很快便又顺从。

    她竟真是如此的柔顺呵。

    我笑,摆出公主的架势,高高在上,盛气凌人。我不承认。我乃堂堂的天朝公主,她是何人?几日前我还是幸福的新妇,满心浸着浓蜜情意,都要飞出歌子来。如今却要我与这样一个女子分享我的夫君我的良人?可她……却是如此透明乖顺,明丽不可方物。她真是可魅惑众生的。纵我不愿承认,又为之奈何?

    “婉仪,你已是我妻,我并无意瞒骗于你,我要留墨鸾在府上。”白弈说的镇定,那双饱墨双眸波澜不惊。

    我的白郎呵,你甚至不给我质噱的余地。你只给我一个结果,就这么,要我接受。

    我终于在那场桂花醇香弥漫的美梦中乍惊。我那自以为的良人,我的郎君,我竟不明了他那么多。那么多。

    莫非当年猎场,玉兔良驹,不过都是你设下的局?万万千的好,都只为迎这荣宠万千的公主,攀得皇亲。

    然我夜夜点起的美酒香灯,又算什么?你应承我,要珍我、重我、敬我、爱我,将我当做天上的月来捧在掌心,又算什么?

    算什么?

    算什么?

    婉仪啊,

    我的儿。若有一日,

    你悔了,

    可会恨?

    母后哽咽犹在耳畔。

    我含笑,

    隐去满心泪水,反作至极张扬。

    我不悔!我是个刁蛮跋扈恃宠而骄的公主,如何沦落成以泪洗面悔不当初的怨妇?

    白郎呵白郎,你莫要忘了,我是公主,宫墙之内长成的女子,那些为博一人青睐而使尽的手腕,血泪之前伪装的贤淑巧笑,我比任何人见得都要多。

    要怪只怪,生在帝王家。

    我当着墨鸾的面点起桂花醇酒的灯,绵里藏针,不着痕迹地说着我与我的白郎,那些点滴过往。他是我的。我的夫君。我的良人。我的白郎。

    我像一个恶毒至极的蛇蝎女子,欣赏对手痛苦哀伤的眼神,暗自快意。

    她真是透明的,纯善若水。她甚至不懂如何还以颜色,只会倔强地强忍泪水,转过身去默默地淌。

    她越透明,越显我险恶,我于是越不能容她。我知道,白弈爱煞她那双透明而又倔强的眸子。那是我从落地时便注定不能拥有的。我是金碧园中的牡丹,不似野地幽谷的香兰。

    所以我恨,恨不能将那双眼狠狠地剜出来,滴上孔雀胆蜘蛛卵鹤顶红,毒杀得连灰也不剩!

    但我不会愚蠢到在那个美丽的皮囊上留下痕迹,我只在她心上剜刀子,鞭笞她的灵魂。

    白弈他多聪明。他洞若观火,早知晓我做的一切。可他什么也不做。他太明白,他的干涉,他的回护,都只会是最烈的毒,点滴全噬在他那挚爱的人儿身上。

    他只会在独处时轻揉我的长发,淡淡道:“婉仪,你是聪明的女子,你要跟着我。”

    于是,我惟有酸涩苦笑。

    我聪明。我都懂。

    可是白郎呵,我的夫君,你又可懂?

    没有哪个女人会真心甘愿被利用,做个乖巧的玩物,眼睁睁看自己的夫君把她搁在家中,心却给了旁人。

    除非,只有利,没有爱。

    可我却又,偏偏,如此爱你。

    然而,当我发现那个秘密,我只想仰天大笑。

    白郎呵白郎,你当初究竟为何收留这个单纯烂漫的女子?

    你请来最好的师傅教她琴舞书画诗词歌赋。

    你甚至亲自教她棋艺。

    你是天朝最负盛名的对弈高手。你下棋从来只输一人,那人便是当今天子,我的父皇。

    而你却手把手教她下棋。如今她的棋艺之精,只怕普天之下鲜有敌手。

    她那么纯善,她仰视你的目光就好像你是她的天神。所以,她不懂。

    但我懂。

    犹记当年,宋家阿姊的才艳,京城贵少无不趋之若鹜,最后她成了太子哥哥的正妃。太子哥哥最慕惊才女子,三顾宋相府,迎得美人归,早成佳话。

    如今的墨鸾,比之当年的太子妃,但有过之而无不及。

    何况,太子

    哥哥极爱对弈。

    无怪你曾收墨鸾为妹,如此悉心栽培。

    原来你想要的,不单单是一个公主,你更想要一个宠冠后宫的白妃,那才更能给你白氏迎来荣享不尽的浩荡天恩。

    这天下,迟早是太子哥哥的。

    可你偏又渐渐对她生了情。

    所以你不舍了,舍不得送了给哥哥去。你又想留下她。

    白郎呵,你竟是如此的……

    我笑着笑着,便有泪落下。

    墨鸾是何等委屈,她隐忍无怨,低声下气也想求我认可,只为厮守她心上的天神。

    我的夫君呵,你的仁慈悲悯,给了凤阳百姓,给了天下苍生,为何,偏不给我们?

    你竟对两个深爱你的女子如此残酷。

    我伤了。可我更怨愤。

    因他毕竟心软了。他对她生了情,罢了手。

    凭何她能?

    我呢?

    我呢?

    你对我,可有半分愧,半分情?

    白郎。我的白郎。你休怪我。

    我向皇祖母上表,举白氏女墨鸾,温良贤淑,德才兼备,封文安县主,赐诏庆慈殿女史。

    他不舍。他想罢手。

    我偏不叫他如意。

    我坐实他们的兄妹之名,将那个女人从他身边撵走。一道宫墙,足够割断一个世界。我要他失去。要他记得他的错。他不该起利用女子之念。我要他为他当年一念悔痛一生。

    然后,他身旁只我一人。他的悔痛,我来疗。

    那个柔顺坚韧的女子惊慌失措。她在我面前落泪,求我替她向太后求情,那怕只得做兄妹,也想要留在白家。她哭泣的脸楚楚动人,哭得我这奸险的坏女人也差点要心软了。这个善良的姑娘呵,她放下她的骄傲来求我。

    白弈却异常镇静,好似一切尽在意料中。“婉仪,你只要跟着我就好了,多余的,不要做。(s)?()”

    他如是说。

    他总一眼看穿我。但他却如此波澜不惊,笃定了他才会是最后的赢家。

    我失落了,慌乱了。我忽然从那双挚爱的墨黑眼眸中看见自己注定的败局。他的平和将我逼入死角。他越如此,我越仓皇,如坐针毡。不安。

    他也上了表,将皖州节度使职务辞荐了他人,自举返京。

    他不愿为我留在京城,却为这个女人回去。

    我跳起来,抓住他袖摆。我问他:“你究竟把我当作什么?(s)?()”

    他定定看我,淡淡应答:“你是我的妻。?()?来?小?╬说??╬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呵,是吗?我是你的妻。只是你的妻。非你所爱。

    我惨笑。终于想起,那年生辰,他只饮一碗酒,却无半句承诺。这样的应承,要我如何,让他兑现?

    珍我、重我、敬我、爱我,将我当做天上的月来捧在掌心,原只是黄粱美梦,我的一厢情愿。

    原来我的夫君,竟不是我的良人,只是夫君。

    原来醉的,并非他这点灯人,而

    是我这孤零零的灯。

    那时我以为?(小?╬说)_[(.)]??来?小?╬说??╬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s)?(),

    这是最烈的风暴。

    然而我错了。这不是。

    墨鸾入内廷一载()?(),

    庆慈殿那颗数百年的夜明珠失盗()?(),

    却在墨鸾阁内被搜出。皇祖母大发雷霆赐她一杯鸩酒()?(),

    将她埋在了荒废已久的西苑,连尸首也不让运出宫来。

    消息传来,如五雷轰顶。

    我终于看见了,白弈震惊慌乱的模样。他甚至连茶杯也端不稳。茶水全泼溅下来,烫着他眼中的风浪,灼伤了我。

    我好痛。报复的快感只是瞬间的麻痹。他的痛苦蔓延了我的灵魂,令我生不如死。

    我抱住他,期盼他能感应,他还有我。

    可他猛地推开我,眼中全是狂乱。还有恨。

    他用那样怨恨地眼神瞪着我。我的夫君。我心爱的男人。

    然后,他走了。

    我坐在一地白瓷碎片里。血从我被割破的双手溢出来,流淌满地。可我感觉不到。我只觉冰冷,浑身冰冷。

    还能比我的心更痛吗?

    不能啊。

    不能。

    我恨不能立即死去。

    太子哥哥来了。钟御医来了。还有些我未见过的,来了又走了。或者还有我从未发现的。我不知他们在做什么。白弈不让我过问,他甚至不让我出屋。

    只有太子哥哥来看我。我唯一的同父同母的哥哥。

    “婉仪,你莫同善博怄气。”哥哥叹息。他摸我的头,仿佛我还是幼时那个小小的姑娘,他的小妹妹。他说:“善博也是急恼的。他只是爱妹心切。”

    哥哥还当墨鸾是他妹子。

    我的宽厚仁和的哥哥呵。你可知,你的阿妹也才不过十六、七岁,却已饮尽了世间女子最绝寰的苦。

    可我怎能对哥哥言明?我怎能?

    我若饮黄连,苦也只能往肚里咽。

    哥哥却不懂,他只当我郁郁不言。他依旧摸我的头,哄我:“婉仪,你乖,等救了墨鸾出来,就什么都好了。”

    他如是说。

    我大惊。救谁?怎么救?那被皇祖母一杯鸩酒葬入西苑的人,如何去救?如何救得出?

    可他们真去了。

    当那个一载未见的女子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我怕得浑身发抖。

    她是天生的魔障?还是反阳的冤魂?

    不是我害死你!不是我!我又怎知你在宫中一年种种?怎知皇祖母为何要你性命?

    然而,当她的手触及我,我终于明了。她的手是暖的。

    她有白弈心疼关爱,有太子哥哥奔走相助,有钟御医回春妙手。她竟似千年的猫妖,皇祖母的鸩酒敌不过她的九命。

    可我呢?

    我什么都没有。

    我看见太子哥哥看她的神色,那样沉迷,一如痴醉。我无奈闭起双眼,不忍再看。我能从哥哥那恍惚神情里,看见宋家阿姊的悲哀和伤痛。

    这世间的男子呵。为谁沉沦,罔

    闻谁哭。我该叫你们薄幸或多情?

    庆慈殿的夜明珠终着落在一干宫女内侍身上,开脱了墨鸾一切罪责。

    我回庆慈殿探望皇祖母。她仿佛又苍老了,银丝散绾,心力憔悴。

    她拉着我的手喊:“婉仪!婉仪!我的乖孙女儿!(s)?()”

    她絮絮叨叨,说父皇不争气,说太子哥哥不听话。她狠狠抓我的手,几乎掐出血肉。她说:“婉仪!听皇祖母话!杀了那个女人!为我天朝皇祚,不能让她活!?[(.)]??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s)?()”

    我惊恐着后退。皇祖母,我那雍容高贵地皇祖母,她竟作狂妇般逼我去杀墨鸾!

    可我怎能?我若能,早已杀了她前次万次,锉骨扬灰,偿我苦楚,以泄心头恨。

    可我不能。我怎能让白弈再用那样怨恨地眼神看着我?他只需一眼,便可让我下了阿鼻地狱。

    我颤抖着逃了。

    次日,便惊悉皇祖母痴了,移驾德恩寺,避世治疗,向佛宁心。

    我颓然无力。这个在皇朝浪尖搏斗一世的女人终于绝望了,放弃了,不再管她的儿,她的孙,她的皇室兴衰。我的自私怯懦,彻底斩断了她的最后一线希冀。

    太子哥哥想纳墨鸾,封她做孺人。太子妃大怒不从,几乎闹得天崩地裂。昔日的神仙佳侣,琴瑟鸳鸯,终作了怨。

    我叹。手心后背,冷汗涔涔。

    宋家阿姊何等聪明绝才,如何偏要行此愚蠢之事?

    如今,她亲手将她的男人,彻底推走了。

    太子哥哥是血热之人,他又哪像白弈,可冷静到至极冷酷。

    可是我的白郎呵,你又当如何?你舍得么?舍得么?

    然而,当我见他替她戴上新嫁的凤冠,我不知该哭或是笑。

    他竟然,真舍得……

    他在她屋里,不关门,不避讳,执笔为她勾眉黛。

    我远远看着,从不知这刚毅冷峻的眉眼,也有这般似水柔情。

    可他却亲手送她上七花车,将她推去另一个男人怀里。

    那夜他喝了许多酒,独自坐在那儿,静静地,一杯接一杯,仿佛永无休止。他眼眶红了,浓烈酒气杀得我双眼湿疼。他能喝酒,但不爱喝酒,更不喝烈酒。

    我拦住他,不许再喝。

    他却猛得抱住我。

    我惊了,急欲抽身。可他的劲力,那么大。

    “阿鸾,对不起。对不起,阿鸾。()?()”

    他在我耳边低语,反反复复。湿热地气息喷在我颈项。他喊。

    阿鸾。

    阿鸾。

    阿鸾。

    我感到后颈一片濡湿。可我不敢回头,不敢推开他。我怕,怕看见他落泪的模样,怕得不敢睁开眼。

    他从未这样地抱我。如此激烈,炽热,似火焰,将我熔成一滩沸水。

    他的唇覆上,如有活鱼,辗转,在我身上撩起一片旖旎绽放。

    我几乎不能呼吸,被他拖入了最深的海底,又猛带上云霄。

    他吻我。他竟吻了我

    。我与他,头一次这般相濡以沫。

    ()?()

    可他,真是在吻我么?

    ?本作者沉佥提醒您《凤鼓朝凰》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

    泪,顺着眼角淌落。

    ()?()

    我知他未醉。他想醉,可他不能,于是,他便强迫自己去醉。

    ()?()

    所以他闭上眼。我也闭上眼。互相欺骗。骗自己,骗对方。这原是一场华丽的骗局,我与他,是这世间最凄凉的骗子。

    可是,白郎呵白郎,你为何偏要如此?割伤了别人,也凌虐了自己。你这样的男人,我不懂你。舍了真情,纵换得天下,值么?

    那一夜,他反复低吟一个名字,我的泪洒了满身满脸。

    后来,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

    白弈并未有多惊喜,他一如既往的冷静,只是嘱咐我安心静养,淡淡地,半点不似个就要做父亲的人。

    他一直忙着助太子哥哥。

    自皇祖母去了德恩寺,父皇的身子就沉了。我那些个阿兄们也就彻底乱了。太子哥哥仁厚,什么都靠着他。他看来就象个货真价实的***,保皇派。

    可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要效法曹瞒。

    然而我却觉得倦乏苦闷。要我舍了父兄助他?我万万无力为之。要我舍了他护我皇祚?呵,我只怕更办不到。他是我的夫君,是我未出世孩子的父亲。

    我静静待在家里,感受那个正在一点点茁壮的新生命。我对自己说,只要他不伤父皇,不伤哥哥,我便如他所愿,跟着他,多余的什么也不做。

    可父皇很快便去了。

    我不知内情,也宁信无甚内情。父皇的表情很安详,我宁信他是笑着解脱了俗世凡尘。

    太子哥哥终于一掌大宝,宋家阿姊还是封了后。哥哥到底不是个绝情到底的人,面子上该给的他都给足了,只是他们却再回不到从前。谢良娣封了贵妃,毕竟也是替哥哥育有一子的女子,于礼制,合该为尊。至下三位孺人,第一的便是墨鸾,尊为淑妃。

    而白弈,也终于以拥立新君之第一功臣的身份把持了半壁朝堂。哥哥封他做凤阳王。是的,他封了王。我朝九世以来,“异姓者不得封王”的祖训,如今,终于破在哥哥手里。

    哥哥又要赐封我长公主,我上书婉拒了。白氏一门出了一个凤阳王、一个淑妃,已是至极。荣宠过盛必遭祸端,我只想给我未出世的孩子,留一份安平。又何况,如今的白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不需要我替他做什么带给他什么,公主,长公主,又有何分别。

    他是凤阳王,天朝开元以来第一个异姓王,或许,也是最后一个。他就像振翅九霄的雄凤,飞得那样高,狂风也阻不了他。可他心中的凰,却不是他的王妃,而是,今上的淑妃。

    这是怎样的嘲弄与讽刺,我笑得几欲落泪。

    然而,白弈得知我辞赏之事,竟对我笑了。自他娶了我,便鲜少再对我笑。记忆里,依旧是当年那个小小的我看到的,卓绝男子温柔俊雅的微笑,痴迷得我心甘情愿便将一生交予了他去。

    可他真的笑了。

    他抚着我

    的发,笑着说:“婉仪,好婉仪。()?()”

    他那样绝世聪明的人,自然明白我用意。他夸赞我。

    可我宁愿不要,我只想他抱抱我,陪陪我,多给我一份真情,真心。

    他见我不语,在我面前半蹲下去,将手贴在我小腹。他说:“也让我摸摸宝宝,听听他。?(小。?说)?[(.)]?来?小。?说?。?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s)?()”

    说着他低头,抱着我,附耳去听。那模样,竟像个孩子。

    我只觉喉头一烫,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他又一眼将我看了个通透。可……哪怕只是他施舍的安慰也好,我宁愿再自欺一回。即便仅此一刻,也有真实的触感,令我感觉,我,他,宝宝,我们是一家人。这样,我就能记一辈子。

    自那之后,我们终于渐渐缓和下来,不再似从前那般,将针尖和麦芒隐藏在和睦表象下。

    我知他心中永也放不下墨鸾。我亦早已不敢奢求他放下。命中注定,他不能完全是我的。我那些年少时的盛气锐气和戾气,已随着年华逝去。

    我甚至开始期待,就这么渐渐的缓下去,终得细水长流,天长地久。

    然而,九重内偏又乍起波澜。

    灵华殿女婢谋逆,意图轼君,竟刺伤了哥哥。宋后大怒,将灵华殿一干人等统统投入大狱,更指淑妃为逆首,欲赐死。

    消息是深夜里急递来的,白弈连夜便入宫去了。他甚至带了兵马。

    我那时已很显孕了,挺着肚子,诸多不便。可我如何能在府中安坐等待?皇后终归是皇后。他若不带兵马,必救不下他的墨鸾。可他怎能带兵闯禁?

    我径入内宫去寻了哥哥。他伤了颈项,被宋后安置在宁和殿静养,浑然无觉墙外是怎样的风起云涌惊涛骇浪。

    直到我说,你的淑妃就要性命不保。他才猛地从榻上跳了起来,挣裂了伤口,又是一片鲜红。

    呵。他们都这样。为了这个女人,如此不顾性命。

    哥哥是皇帝。他便是天,是法。但凡他说话,便是金口玉言。

    他才是止息干戈的良药。

    所以我去寻他。

    黔夜深寒。风里也透着血腥萧飒。

    我听见哥哥的声音在飞檐雕梁间振颤,那是种勃然大怒地咆哮。他问:“宋璃!你到底要做什么?(s)?()”

    他在禁军外臣面前,直斥皇后本名。他亲封的皇后。他的结发正妻。

    宋后面色青白,显是气极,又哀恸。她站在台阶上,她的深蓝宫装,她的凤冠,她的霞帔,她握拳的手,她的唇,无一不在颤抖。

    我上前去拉住她,轻声劝慰。我说:“阿姊,别斗气,先下去再说。()?()”

    她却猛一挥手。

    我只觉天地一阵陡旋,本能伸手想抓住什么。可我面前,什么也没有。我跌了下去,腹间一阵剧痛,痛得我快要昏死过去。

    恍惚间,我听见一片混乱人声,还有宋后的笑。她竟像个发狂的疯妇,那样咬牙切齿。

    “你们白家人,个个都不是好东西!连你这嫁进去的也忘了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