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庭院里于是多出来十几道身影,鬼使们披着黑如墨的斗篷由着公孙漓使唤，都有些手忙脚乱。
她以空气为熔炉开始修剑，一殿温度灼热,许多鬼使都忍不住将面上形状怪异的面具拿下来,露出满是汗水的脸。
公孙漓和殷决都是铸剑师,并不受灼热的温度影响。
两人两身白衣飘飘，在空气熔炉边游刃有余,动作行云流水里带着一股美感，正将赤炼石等许多灵物丢进熔炉内。
铸剑一道里，公孙漓是最举世无双的铸剑师,她的道境修为和感悟都不在曾经的明憬之下。
但此刻明憬却没有心思欣赏公孙漓精妙绝伦的铸剑手法。
她只是站在庭院远处的角落里,将整个身体都藏在大树的阴影下,袖子里的手攥紧,眸光一动不动凝望着悬于半空的摘星剑。
摘星剑当年损坏得很彻底。
就算可以修复,也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但明憬从来没有挪动脚步。
公孙漓和殷决修复了多久，她于是在原地站了多久。
孔知亿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东海回到地下鬼市，站在庭院中央看着公孙漓和殷决两人的动作,似是若有所思,接着再看一眼隐在阴影里的明憬,不禁低叹一声。
许久之后,公孙漓长呼出一口气,淡然的面容上一片惨白,唇角渗出点点血迹，白袖一挥，蒙着摘星剑的那股流光渐淡去。
空气熔炉随着灵气的收敛缓慢消散掉，鬼使们看一眼孔知亿,默然离开庭院。
殷决伸手扶住公孙漓，面上神情关切。
明憬的心瞬间跳动起来，袖下的手松开，带出的血痕浮着细微的疼痛，低眼才发现掌心都是黏腻的汗滴。
“明憬。”公孙漓对殷决笑了一下，声音轻飘飘，回头看向明憬：“摘星剑修好了。”
明憬抬眸对上公孙漓含笑的目光，抬脚要走，才觉自己不知站了多久，腿都发麻，脚步异常沉重。
她深吸一口气，向前踏出一步，脚下感觉松软，正是先前埋洗剑石时以魔气挥开的尘土。
明憬低眸一看，怔怔失神片刻，不禁笑出声音，心里再没有一丝犹豫，大踏步走向公孙漓，在许多人的视线里伸手接过那柄修复后的摘星剑。
剑鞘印染着胜火绚烂的星河皓月，剑柄以星光做点缀，用手握住时，触感寒凉如水，轻易叫人心神一震。
明憬立在庭院中央，沉默不语，不用伸手拔/出摘星剑，也知道剑刃定然清冽如一泓清水。
即使是小孩所持，也足以斩开世间所有迷障。
这是剑器排名榜前三的宝剑，灵剑摘星、古剑邀月和神剑逐日一起，铺出铸剑大师公孙冶的通天大道，开出世族的路。
摘星，摘天上的星星到手里，正如仙人落凡间。
似乎是感应到主人的气息，摘星晃晃剑尖，响起一声欢快的剑鸣。
凛冽剑气在空阔庭院撞开，用剑柄蹭着明憬的掌心，像是催促主人快些将它从剑鞘里拔/出来。
慕容炽不知什么时候也步出揽月殿主殿，正倚在一颗大树上望着明憬，精致容颜上的眉轻蹙起，眸光含着一点暗淡。
缔结生死契约不单单只是生死相连，似乎她也能知道明憬心里的情绪和想法。
就比如现在，明明摘星剑修复好了，是公孙漓口中完好如初的模样，但明憬似乎一点也不开心。
明憬为何不开心呢？剑不是都修好了么？明憬不开心，那么她应该做些什么，明憬才回开心呢？
庭院里的几人都有自己的思绪。
公孙漓将摘星剑递出后望向旁边的殷决，向来淡漠的脸上难得含着笑意和温柔。
明憬沉默许久，忽然松了手，摘星剑自行悬浮在半空。
她凝指勾出魔气，眉眼淡淡，下一刻毫不犹豫落下指尖，带着那点魔气撞上凛冽剑刃。
一道金黄的剑光亮起，几乎将整座地下鬼市都点亮，照出明憬淡漠到不带一丝丝情绪的面容。
她再挥手，右掌掌心浮出一道淡白色的剑气。
不是剑修修出的剑气，似乎是融入血肉的羁绊，缠成一根线的形状，另一端的尽头是摘星剑。
“明憬——”
公孙漓似乎猜到明憬想做些什么，唇张开，下意识想说些话阻止明憬，却在迎上她那双如深海的眸子时顿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明憬没理会公孙漓，只是抬眸认真看着摘星剑，唇角慢慢掀出一点笑，呼出一口气的同时攥紧掌心，那根剑气缠成的白线就此断开。
孔知亿看着这一切，惊讶地说不出话来，甚至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才反应过来明憬到底做了些什么。
明憬刚才做的，是将她和摘星剑的关系彻底斩断。
从此不再是摘星剑的主人，从此摘星剑是一柄无主的灵剑。
何至于此呢？
那是摘星剑啊。上古灵剑，以星辰之力铸成，生来凌驾世间万千剑器，是许多剑修毕生所向的剑中至尊。
明憬天生剑骨，剑道天赋无双，生而得摘星剑守护，所以在天地修士的心目里，她是摘星剑最契合的主人，所以明憬还有一个身份，是摘星剑主。
现在明憬要将这个身份丢掉，在摘星剑修复好之后。
既然明憬不再是摘星剑主，为何还要修复摘星呢？
孔知亿不修剑道，也不懂剑修对剑的执着和不可或缺，因而看向明憬的眼神很不解，带着股想安慰明憬的情绪说：“明憬，其实……”
“其实就算你的剑骨碎了、剑心没了，还是可以修炼剑道的。
魔修无所顾忌，你都修到修罗诀第七境了，自然不需要再顾忌什么，想修剑道就修啊。”
只是不能修最极致最纯粹的剑道而已，但都是剑道，应该不会有很大的不同。
这样的话，摘星剑主还会是明憬。
明憬笑了一声，看向孔知亿，眸底神色复杂而深沉，低声问孔知亿：“孔领主，你去过人间，知道人间布坊是怎么染布的吗？”
孔知亿：“……我没见过。”
她去人间是去玩耍和打发时间的，不是去看染布的，也不觉得染布有什么好看的地方。
“我见过。”明憬说话的声音很轻。
那年她才十五岁，出万象道宗后去到人间，小师叔带她去的第一个地方是人间皇城里一处布坊。
“一大缸清澈明朗的水，只需要沾上一点点染料，就能迅速变成一种完全不同的颜色。”
小师叔当时执着邀月剑、面上神情严肃晦涩，很认真地跟她说，剑道亦是如此。
不是所有剑修的剑道都是这样，但明憬想要修的剑道就是如此。
“世间最纯粹无垢的白，只要碰到一点点黑，都会面目全非、不堪言说。”
“所以，我明憬的剑道要么不修，要修就要登世界巅峰。”
但明憬注定攀不上顶峰。
所以，她要断了和摘星剑的所有关系。
所以，剑修明憬死于二十岁，落崖后重回崖上人间的只是明憬。
“孔知亿。”明憬叫着孔知亿的名字，云淡风轻问着：“你能听得懂吗？”
孔知亿下意识点点头，接着摇摇头，思绪有些模糊，其实还是不太懂，只是心里油然而生一种震惊和难过：“那，就算你不修剑道，但摘星剑都完好如初，你留在身边也算是念想。”
“我从不需要念想。”明憬一点一点将笑容收敛起来，语气温和：“我要我的纯粹，摘星也有摘星的纯粹。”
摘星剑是上古灵剑，应该跟着一个生而练剑的无双剑修，去杀/人、饮血、锋芒毕露，随主人名扬天下，不应该待在山河袋里当一个吉祥物。
修复好摘星剑，与它解除剑道契约，放它自由自在，是明憬这个主人最后能做的事。
明憬缓缓抬眸，迎着满院刺目日光摩挲一下摘星剑的剑柄，声音低低沉沉，最后凝出一声“再见”。
“再见。”
她收回手，面容淡漠，语气带一点严肃：“走，去寻你的新主人。”
摘星剑不肯，晃晃剑身，试图用剑柄蹭蹭明憬的掌心，被避开后低鸣一声，似乎很委屈，剑鸣声不断，像是小孩子的控诉。
“走！”明憬攥紧掌心，闭上眸，语气严肃了很多，眉心黑莲印跳跃，周身都是缠绕的魔气，是灵剑不喜欢的气息。
摘星剑低鸣几声，见明憬还是不理会它，剑尖一甩，将弥漫的魔雾削掉一大片，绕着揽月殿飞起，然后长鸣一声。
在地下鬼市震动的声音中，它消失在日光里。
明憬许久后才抬头，看上空看了很久，眼睛被刺目的日光照到视线都有些模糊，才低眸，身上魔气涌动，竟然于这一瞬间踏入第八境的修为。
她是第八境的修士了，不能再登剑道巅峰，却似乎快要摸到修士的顶端。
明憬握拳，缓缓回身，见到倚在大树下泪流满面的慕容炽，心里不禁怔然。
公孙漓、殷决和孔知亿看到这一幕，对望一眼后都很有默契地低头离开，庭院很快只剩明憬和慕容炽两个人。
明憬抬脚走到慕容炽身边，故作云淡风轻：“玉简处理好了吗？”
慕容炽没回答，只是仰面看着明憬，眼泪像断了线。
明憬看得心疼，伸手擦掉慕容炽脸上的泪，可她边擦慕容炽边流，似乎永远都擦拭不干净。
明憬无奈，捧起慕容炽的脸不让上面的泪水掉下来，声音很温柔：“别哭了，再哭就是小花猫了。”
她用袖子抹掉所有泪水，在慕容炽眼睛红红时先一步问出口：“哭什么？是哭我突破第八境了，以后炽炽要再用修为定住我会很难，怕腰会酸吗？”
“不过哭也没有用，炽炽如此不中用，该酸还是会酸的。”
明憬缓缓勾唇，对着慕容炽笑得温柔明媚：“当然，炽炽要是多说几句好听的话，或者变回原形，我也不是不能……”
明憬话说到一半，见慕容炽趁她不注意头一低，再抬起时又是满脸泪水，有些哭笑不得：“怎么还学会偷偷摸摸哭了？”
她甩甩湿透了的袖子，正头疼还有什么能给慕容炽擦眼泪，就见慕容炽抽抽气，一下扑进她怀里，声音断断续续：“明憬，对不起。”
慕容炽边说边泪如泉涌，几乎将明憬的黑衣都润湿，一只手扯住明憬的衣角，一只手搂住明憬的脖颈，眸子里都是后悔和难过。
她后悔了。
看到明憬和摘星剑解除剑道契约，似乎比当时她和明憬解除生死契约还要难过。
因为生死契约还可以再缔结，但剑道契约以后都不可以了，因为明憬不修剑道了。
慕容炽活了几千年，会后悔的事情没有几件，其中一件是后悔喜欢过宇文筝。
但后来知道剧本、系统和声音的存在，她心里又觉得那或许不是真正的喜欢，于是心里释怀了不少，只是想着将那些困惑搞明白。
但她现在抱着明憬，只觉得有一件事情大概是这一生她都无法释怀的，只会一直一直后悔。
明憬本来可以不修魔的，明憬本来是可以继续修剑道的。
如果当时在崖底洞府，她出手抹掉那朵黑莲印，是不是现在的明憬还是纯粹无垢的剑修？
这个问题慕容炽想过许多次，在明憬说喜欢她以后，在她对明憬心动以后，在缔结生死契约、心意相通的许多时候。
在心里的答案出来前，慕容炽对自己说：如果明憬不修魔道，如果明憬还是剑修，或许就不会喜欢上她。
然后她回眸，看一眼含笑温柔的明憬，于是将这个问题压在心底，不愿意再去想。
但不再想不代表不存在，摘星剑的修复将慕容炽那些年里的介怀都翻了出来。
明憬或许不会在意，但慕容炽很在意。
因为她喜欢明憬，因为那时的她不曾想过，自己后来会喜欢一个人喜欢到觉得丢掉性命也无妨。
所以现在的慕容炽后悔到不能言语，只能一声声说着“对不起”。
所以慕容炽不能再问心无愧说，明憬修魔道也很好。
因为她见过明憬舞剑时最璀璨耀眼的风姿，所以知道世间万道，剑道最属于明憬。
“原来炽炽真是水做成的。”
明憬低叹一声，心里莫名生疼。
将慕容炽从怀里揪出来，以手扶住她肩膀，迎着慕容炽泪眼朦胧的模样，语气郑重严肃，恍如宣誓：“慕容炽，你很好。”
“所以不用说对不起，你从来没有对不起谁。”
崖底洞府里能遇到慕容炽，是明憬此生最荣幸的事情，她曾在心底谢苍天不负，到底没有拿走太多。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交换，用已断绝的剑道换慕容炽的出现，明憬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