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城东步行街旁，有个珠玉古巷。
巷口有间老字号茶楼，楼下大堂几十桌，可供食客落座，自选早茶早点。
楼上几个包房清雅宁静，适合议事。亦可边聊天，边享美食、品茶茗。
石总的秘书为了投其所好，将与毕猷成的见面地点预定在了此处。
秦帅提前一小时就到了，刚坐下便接到石总电话，说毕猷成因为下午临时有事，觉得还是换个简单的地方聊一聊。
地点改到巷子外步行街上的咖啡厅——颇有点想长话短说的意思。
秦帅反而认为对方如果意向缺缺，就根本不会来。约在咖啡馆，倒是符合部分游戏制作者，不善交际和务实的特质。
走出茶楼，外面下起淅沥小雨。
他快步跑进改换的地点，一进门浓郁的espresso咖啡香扑鼻而来。工作日早，客人不多。
不多时，石总和同公司制作人公孙抵达。
约定时间一到，大名鼎鼎的毕猷成策划，带着他的主美术出现在咖啡厅。
此人中长卡尺头，细框眼镜，要不是下巴留着少量短胡须，则会显得更年轻。三十出头的年纪，比秦帅大不了太多。
挥摆手臂打招呼的生硬动作能看出，这人的确不擅社交。笑起来憨态可掬，但谈及正事，完全直言直语，目标明晰，丝毫不逢迎。
而一旁的主美只是静默倾听，时不时点头附和，更像是来陪伴出席的背景板。
制作人公孙积极回应，也提了许多问题。一来一往不仅把他们三国事业部的成绩和共通点，向对方输出传递了不少。也让石总和秦帅进一步了解毕猷成团队的现状和诉求。
石总则时不时在话题即将落地时，再把重点拉回合作的商谈。
秦帅参与话题不多，只十指交叉抵在颏下，通过眼神交流倾听。不料却引起了对面的注意，平日寡言讷口的毕猷成，主动和秦帅搭话，
“其实我见过你，去年funplay文化节现场。”
秦帅做状纳罕，挑眉问，
“哦是吗，您也是嘉宾？可惜我当天没看到您。”
去年于淮海举办的funplay文化节，主办方请了20多位游戏行业头部开发者做嘉宾，和主持人一起讨论主创的背后故事和行业发展。
当天因为嘉宾不少，所以分了上、下午两场。秦帅猜对方应该是在下午那场，所以自己没见到毕猷成。
“我上午也去了，坐在观众席听的。你对项目规划清晰、有远见，留了蛮深的印象。当时还和同事说呢……”
短胡须男人促狭停顿后，继续道，
“好高好帅，呵呵呵……”语气倏然生动了许多，笑声里甚至带了些少年顽皮。
“额……”
话柄猛然悬了一秒，“哈哈哈……”转而几人男人捧腹笑出声，陌生氛围刹那缓和。
石总老父亲一般，拍着秦帅肩膀逗机灵，活跃气氛道，
“哎呀，可不是。我们秦帅在智舟，那可是绝对的颜值担当。但实力也不容小觑的啊！”
毕猷成借着档口喝了一口热美式，敛着笑颜低声附和，
“能担当能担当，我感觉整个国产游戏行业应该都行。”
放下纸杯追问秦帅，
“听说你们在steam上的运营挺顺利。”
被一群直男认证的帅哥倒也没什么可窘，直言道，
“顺利谈不上，但阶段性成果不错。海外第一年销售量60万，今年降到了40万左右。”
毕策划在工作室最蒸蒸日上的时期，选择与合伙人分家。秦帅初步判断对方不是满眼盈利数字的人，但绝对会在乎发行后的影响力，才选择智舟。
所以他提的是销量，而不是销售额。
这人如此看重手中作品，一定有特殊意义。
毕猷成沉默颔首，若有所思。倒是一旁的主美术，不知是用心算还是珠脑算，加减乘除估了估，得到一个年盈数字后，兜住上唇眼皮飞速眨巴了两下。
原以为这位被调侃颜值的青年人是石总手下，来撑场面的。
搞半天是个真·财神爷……至少放在曾经的工作室，是绝对称得上的。
“幻城在手游领域也算是身经百战了，《凡尘录》为何不用手游形式呢？”
秦帅终于拎出了毕猷成的软肋和关心的重点，摆在台面正中。
“嗯……”听到这个问题，对方反觉得提问者很上道，略微收了收倾盖如故的冲动。
“跟国内市场相比，国外的手机玩家实在太少。”
“我做过调研，其中原因不光是因为西方手机硬件系统比不上国内。”
“主要还是欧美人和国内游戏习惯不同，他们大多从很小时候，就玩各类大型pc主机游戏。对手机端终究是没有太多期待。”
“因为生活和工作习惯不同，手机使用频率也更小。所以轻量化用户群无论再怎么发展，都达不到我的预期。”
秦帅会心一笑，逐渐明晓，兴趣也愈发浓厚。为促动合作关系，还是过分直白地点道，
“若终极目标只是盈利的话，国内加日韩、新加坡，手游市场足够大了吧？”
“您首要就想踏入欧美市场，该是有别的追求。我大胆猜测，会不会有一丝想在西方世界弘扬国风文化和世界观的……志愿呢？”
毕猷成摩挲耳后，不置可否。
他不是一个乐衷于喊口号、挥旗呐喊的人。
纵有鸿鹄之志，也大多藏在心里，不想假大空地强上价值。即使面对从前的合伙人，也不会直白摆出这层意义当作据理力争的依据。
曾经的合伙人不是不懂他。但他不提，人家更不会在意。
与其说《凡尘录》是个珍贵的作品，不如说它还是个半成品。或者，在其他两位创始人眼里，只有毕猷成在敝帚自珍。
如此大规模的游戏，类型却小众，并不能因为他一人的梦想，让几十人的团队去冒险。
更何况他们手下已有7-8个待开发的手游项目了。
面对这种态度，毕猷成则认为是大家的创作理念偏差过大。所谓的风险论，不过是他们不愿承担罢了。
底层矛盾无法调和，他只好和两人分道扬镳。
适才听到秦帅以问句的方式，替他直抒胸臆地说出来，毕猷成心中仿若放下一个重重的枷锁。同时也冀望，敢问出这种话的人，心中是否有底给出答案。
于是他便也不遮了，
“的确，我父母都是建筑师。从小带着我走南闯北，见识了不少传统文化的载体。而且我是设计出身，转行到游戏行业，始终有个情怀寄托在心里。只是……”
只是以我团队的实力，不能打包票靠《凡尘录》实现这个目标。
只是秦帅履历虽耀眼，类型却不相关。能做出成就的游戏制作人，须得有兴趣驱使。
他虽有毕猷成稀缺的发行经验和资源，却不知是不是一条船上的人。
毕猷成大抵清楚这个行业的平均水平。除了智舟，在彭城想找一个完全志同道合的制作人，终究是难于上青天。只能碰运气了。
事不成，还不知如何向期待搬回彭城的妻子交代，他惆怅叹气。
设计出身的跨行业精英……秦帅想到乔一晨告诉他，乔小伍是学广告设计的。
有画画功底的设计出身，她以后会不会跳行业？
秦帅有些好奇，长指转着咖啡杯出神片刻。
再次目光交汇时，他已想好了大概，没让话题终止在无解区间。
“毕主策，我在欧洲生活过几年，能感受到我国传统文化有在海外不断输出。”
“可文化差异壁垒很强，桥梁不够，在很多地区总觉得还差点意思。我们现在应该还处在双向选择的阶段，但我真心欣赏您的理念。”
“不过为了不影响你的时间，容我一周评估考虑过后会给你一个答复。顺利的话，之后一个月内，会出一个具体方案作参考。”
秦帅补问，
“这款游戏照您预期发行的可行性，因我了解还不足，得和团队再评估。所以我不能把话说太满。但如果您愿意相信，能否跟我们多聊聊项目的细节？”
石总连忙端水，说到时会让星河事业部和三国事业部，共同出方案，竞争这个项目，到时随他挑选。
毕猷成在这领域摸爬滚打多年，也不是愣头青，谨慎的态度反而是他欣赏的。
他话不多说，让主美术从包里掏出一份厚厚的《原型策划案》，几乎涵盖游戏现有的全部骨架。比之前智舟收到的仅有三页纸的梗概，详细了不止一星半点。
石总双眼聚光，在他心里，能得到毕猷成的信任和秦帅的自发行动，这事儿几乎成了大半。
送秦帅回淮海的路上还在不住叨叨他，
“整好啊！整成！我们秦大制作人！”
这会称呼也从“秦总监”，往上提了一档。
秦帅每每回答，“先再说，不一定。”
石建洲都假装没听见。
……
秦帅回淮海好几天，都不知低头忙碌些什么，常在调研中心和运营团队两边跑。
这天他终于回到自己办公区，一屁股坐下，躺倒在人体工学椅上。
刚听到些风声的李子，可算抓到了他的人，贼眉鼠眼溜到他身边窃窃私语，
“老大，听说你要在彭城做票大的？”
秦帅正眯着，被耳边风吹得够痒，慌忙坐起身胡噜了两下头发，吓一大跳，
“干啥！”
李子蹲在一旁，好奇指了指他桌上紧阖的策划书，用眼神发问。
“你哥我是土匪吗难道？”他反问，
“什么叫做票大的？这叫开发新项目，ok？”
李子向他确认流言，“事业部要扩张？”
秦帅没完全否认，敲了敲键盘激活屏幕，
“嗯，没确定，还要和其他事业部竞标。”
李子还是懵的，问他和谁竞标。得知是彭城总部的三国事业部。
“哈？他们怎么和我们竞争啊？那不就是定了吗。”李子夸张道。
秦帅也知道公孙团队大概率是陪跑，但他的目的不是拿下三国事业部，而是为了星河事业部的发展，协同完成这个项目。
不知怎的，李子觉得眼前这人虽体态疲惫，刚回淮海时周身带的阴霾却一扫而光。
趁着秦帅忙里得闲，套消息比较容易……
“诶，那……你去彭城那么多天，没见到小伍？”
空气静止了几秒，李子怀疑自己说错话了。
“见了。”秦帅把椅子拉近，盯着电脑。
没搭理男孩眉毛飞舞，在他追问之前，秦帅拿起手机传给他一个消息。
“我把她联系方式给你了，你把当时住院费的凭证发给她。她想把钱还了。”
李子沉浸在加联系方式的新奇里，滑开手机添加了小伍，按“发送”前才反应过来。
这人之前严防死守，禁止他去叨扰小伍，甚至说家里不欢迎其他男的。
这会怎么这么大方了？？
为了避免以后因和小伍联系，再挨一顿臭骂，他福至心灵，模模糊糊地反问秦帅，
“你确定哈，同意让我加她哈？”
秦帅一愣，转而哼的一笑，挑眉慈祥应许，
“同意啊，我当然同意。”
社交达人李子蹦跳了两步，转身回座位了。
当初算他小心眼儿，怕李子对失忆的小伍“图谋不轨”。也存了点私心，享受她眼里只有自己的温存。
可现在他和李子，对小伍来说有什么分别？
黑心点说，他巴不得多来几个人在前面瞎蹦跶，替他撕开一条血路呢。
多个小李子，也算多条联系。不然他真怕哪天，那个没良心的小狐狸，会彻底把他排除在人际关系圈之外。
李子回座后，立刻发送了加好友讯息。
没一会，竟真通过了。
他好奇心驱使，光速打开小伍朋友圈，除了风景照片和链接转发外，翻到了近期的一张照片。暖黄灯光的酒吧吧台前，两个女孩对着镜头甜笑。
李子一眼就认出了小伍，和之前是一个人，但眼神和装扮不同了。
头发稍短将至下巴，发梢利落整齐，坐姿体态舒展大方，搭眼一看，两个人都是自信的年轻女孩。小伍不再是惊弓之鸟般的可怜小妹妹了。
他瞥到桌上一排迷你人物手办，突然好像发现了新大陆。
用公司系统发了个消息给秦帅。
锂离子：老大！你觉不觉得小伍像一个人？
秦帅正在工作系统上构思，想集齐各组六七个年轻人一起，调查研究毕猷成。正编辑着信息。看到小伍二字，还是不由自主点开了李子的废话消息。
青山：像谁？
锂离子：你看她朋友圈的照片！和另一个美女朋友一起那个。
看过好几遍的秦帅，自然不用他来提醒是哪张照片。
青山：我知道。那就是我照的。
对方飞速回道……
锂离子：我感觉她好像vivi啊！
秦帅真实一愣，下巴后缩，倏地抬头眺看远处过道旁边的角色人形立牌。
白色紧身衣未来女战士的形象，流畅饱满的圆脸，尖下巴微扬。紫色短切发似是被风吹起，挡住了一侧灵动的瞳眸。嘴角弧度透着冷淡，正好呼应了双手中一左一右，白色和灰紫色的□□。
薇薇是齐刘海，但小伍不是。秦帅的第一反应竟是“大家来找茬”。
可除此之外的气质，还真像。
之前小伍在他家里绕着v的手办赞叹不已，当时他丝毫没察觉。
也许是她对他变得冷酷了吧，他自嘲。脑海里有个小伍穿着v的战衣，举起白色□□，对他逆风扣动扳机的画面。
如果脑补画面成真，会是因为什么？只会是因为他动了那个阿木吧。
“怎么回报你都行，只要不伤害阿木。”
“你不用和林沐风比，这事和他毫无关系。”
“我已经做出选择了。”
她的话比子弹还要有穿透力,差点打穿秦帅的铜墙铁壁。但他还不甘心就这样成为走过她身边的陌路人。
他从没在任何一个人上，感受到这么大的牵引力。也许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也许是意识在隐形的维度影响物质走向。
既然他无法狠心斩断缘分，与其为彻底放弃而遗憾终生，不如牵起地上松松垮垮的绳子，等待另一端是否会有奇迹般的惊喜回应。
这也许看上去会很傻，但至少能聊以慰藉。
终究还是男人骨子里太过自信，相信这一次的失败拒绝，是小伍个人需要修行的功课。并不代表他秦帅真的不配。
子弹打不透的厚脸皮心中腹诽，我甭管你什么风，倒要看你能巴巴在她身边守多久。
蓦然一声冷哼，秦帅收了思绪折返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