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其他小说 > 溪流远逝 > 第十二章
    初春的大地上,一片片秧苗碧绿碧绿的。草丛中参差地露出嫩绿的野菜芽。这个季节也是粮食最不够供给的时候。
    婉廷和建凤每个人挎个柳条筐在地里猫着腰,认真地寻找着野菜。她俩开始成为这个家的主要劳力了。
    婉廷不时的抬起头往远处张望,远处的山坡下是民兵操练的地方。每每看见叔叔大爹们拿着枪走过来,婉廷就不由自主的想起爹爹。娘跟她说过,爹去远方打鬼子啦。在她小小的年纪里,已经印满了爹爹把她高高举起的记忆,她也想像哥哥那样去找爹爹,可转念一想,还是舍不得离开娘。
    秀珍每天带着妇女给八路军队伍做鞋子及队伍需要的物资,还要走访安排在老乡家的伤员,忙的她几乎没有时间照看家里。秀彩也长成大姑娘了,天天跟着姐姐后面忙的不亦乐乎。
    建国的独自离开,让文涛郁闷起来。他闷在家里不出屋,天天自顾自的低着头盯着书本。
    他回忆起建国偷偷跟队伍走的情景。
    那天的夜很黑,建国握着红缨枪蹲在马路边。文涛跑过来:
    “建国,你咋还不回家呀,战斗结束啦!”
    “嘘!”建国用手比划着不让文涛出声。
    “俺听志河叔叔说,一会儿队伍要从这里经过,他们要回到山里了。俺在这儿等着,偷偷跟着队伍一起走了。”
    “啊!”文涛吃惊的叫一声。
    “嘘!”建国又比划一下。
    “你不跟你娘说一声就走呀?”文涛看着跃跃欲试的建国。
    “不能说,说了就走不了了!”建国坚定的回答着。
    “那我…,我也跟你一起走?”文涛迟疑着。
    “不行,你娘就你一个儿子,俺娘还有建军呐。”建国果断的回答。
    “那…,那我也想跟你走。”文涛变得坚定起来。
    “不行,家里没有男人了。俺弟还小,你留下来吧,俺得赶紧走啦!”建国也不管文涛看不看得见,向文涛摆摆手,猫着腰,循着走过来的脚步声消失在黑夜里。
    每每想到这些的文涛是一腔悔意,他后悔自己的懦弱,后悔那晚没有从军的坚定意志。
    “文涛,你去帮大嫂背些柴火去!”屋外传来秀珍妈的叫声。
    “啊,知道了。”文涛无精打采的答应着下了炕。
    锅里煮着的地瓜熟了,香儿轻轻的把锅帘子上仅有的四块地瓜装在小瓷钵里,回手又拿了锅台上的咸菜疙瘩,嘴里开始吆喝着孩子们。
    婉廷和建凤挎着篮子进了院子,婉廷边走嘴里边喊着:
    “娘,俺饿啦。”
    随手把手里的筐放在磨盘上,就跑进了屋子。
    建凤蔫蔫的不作声,跟在婉廷的后面也进了屋子。
    婉廷看见桌子上摆着的地瓜,刚要伸手拿,香儿赶紧轻轻打了一下婉廷沾满泥土的小手:
    “不许吃,这是给文涛舅舅和弟弟们的。”
    “娘,俺也饿啦,为啥不能吃?”婉廷委屈地看着娘。
    “哥哥和弟弟是男孩子,他们长大了要干大事儿的。”香儿说着,俯下身子疼爱的摸了摸婉廷的头:
    “娘给你们做了槐树花汤,里面还放了玉米糊糊,很好喝的。”
    “好吧娘,俺去盛啦。”婉廷乖巧的转过身子,去锅台边拿了两个婉。小姐俩各自端着槐花玉米糊,去院子的磨盘上喝去了。
    看着懂事儿的婉廷,香儿萎缩着坐在凳子上,眼泪扑簌簌的流下来。家里的粮食快没有了,只有几块地瓜还不知道能撑几天。她想着,要是礼文看见自己的宝贝女儿这么受委屈,还不知道怎么埋怨自己呐。
    她又想起了建国,现在的饭点上,能不能吃上一口热乎的?能不能睡在暖暖的炕上?能不能找到爹?
    她呆呆的不愿动窝儿,又连串的想起了礼文是不是安全的活着?想起了礼贵飘荡到了哪里?礼玉现在能不能见到大哥?礼成是否可好?每天的思念和担心,让她的心智快要崩溃了。
    香儿定了定神儿,看了看院子里埋头喝糊糊的婉廷,拨愣一下头,让自己精神起来。
    从我记事儿的时候起,每到春天,槐树开花了,我的母亲就指着树上的槐花告诉我:
    “这树上的槐花是可以吃的。”
    还要追加一句:“真的很好吃,尤其掺在面里烙的饼子就更好吃了!”
    当时的我听不懂母亲的心语,只是好奇,母亲为什么老是惦记吃树上的东西?
    建军和建民追打着一前一后跑了进来,香儿赶忙擦去眼泪。
    两个小家伙爬上凳子拿起地瓜吃起来。
    建军的个子比建国和婉廷小时候要瘦小。自打他生下来,没有见过父亲。只是在娘和婉廷的描述中,勾勒着父亲的样子。建军长得很像香儿,瓜子脸上有一双大大的杏仁眼,丝丝文文的很招人喜爱。
    “你两个,一人只吃一块地瓜哦,剩下两个给哥哥留着。”香儿喊着。
    两个小家伙啃着地瓜也不言语,就着咸菜疙瘩喝着槐花玉米糊。
    香儿叹了一口气,去吆喝秀珍妈妈吃饭了。
    盛夏的天里,太阳烤得墙跟儿火热火热的。树上的知了躲在阴凉下不停的叫着。
    村头上,一群人围在一起议论着什么,看着他们个个表情都很严肃,有的流着眼泪不停的叹着气。
    香儿端着装满衣服的大木盆走了过来,她很好奇,大热的天,乡亲们怎么会围在这里?
    人群中间蹲着一个年轻人,香儿认识他,是村里的民兵队员。只看他边擦着鼻涕边抹着眼泪,稀稀刷刷一个劲的哭着。
    最近,村里经常有人家报来死讯,不是打仗死的就是被日本人抓去弄死的。
    香儿放下盆子,探了头挤进来。她也很忐忑,怕是自己家挨上这样的事儿。
    哭着的年轻人看见香儿挤进来,一下子绷住脸不敢哭了,他站起身就想冲出人群。
    香儿一把抓住他:
    “不许走,谁家出事啦?”香儿瞪着眼睛有些气喘。
    “你,嫂子,你家秀珍主任……。”说完捂着脸又哭了。
    “啥?快说呀?急…急死俺呀!”香儿更急了,哮喘也快有些发作了。
    苏家的炕上坐满了乡亲们,他们都是老年人和孩子们。
    原来,秀珍带着民兵大队到前线送物资,回来时运送伤员。途中不幸与鬼子的一队人马相遇,秀珍和几个民兵留下来掩护担架队撤退,激战中不幸牺牲。
    香儿扶着秀珍妈妈坐在炕头上。秀珍妈妈垂着头,齐肩发梢耷拉在额头两边,只露出一条蜡黄的痛苦的脸颊。
    她天天期盼什么时候能和秀珍爸爸团聚,回到家乡过上几天安稳日子。
    谁又能想到,天天盼望的男人没有任何消息,秀珍却失去了年轻的生命。
    苏家的日子愈来愈窘迫。秀珍妈妈一病就是大半年,文涛和秀珍一步不离的守护在妈妈身边,他们很害怕失去妈妈。香儿卖了家里的黑猪,拿了钱换袋面来给秀珍妈妈做些可口的面汤。每日疲惫寂寞的日子虽然很难熬,但是香儿看着四个似乎懂事的小家伙们,她还是咬牙坚持下来。
    孩子们终于一天天长大了。
    “日本鬼子投降啦!日本鬼子投降啦!”村子里有人敲着锣奔跑着大喊起来。
    苏家的大门虚掩着,院子里沉寂无声。文涛吱呀一声推开了大门,跑进院子。
    “妈!大婶!快出来呀,小鬼子被我们打败啦!他们完蛋啦!”
    文涛叫着,敲着窗户。
    香儿搀扶着秀珍妈妈走出来,几年过去,她们已经满鬓白发了。秀珍妈妈失去了当年的文芳气韵,香儿满目苍夷也让人不敢相信。香儿的背有些弯了,不再是亭亭玉立的少妇了,她从了当年积劳成疾的婆婆形象,走起路来有些迟缓。
    婉廷倒是出落成爹爹期盼的模样,变成了亭亭玉立的美少女了。
    她穿着娘做的花布衣裳。花衣裳的布料就是当年礼贵买给香儿的那块。香儿一直留着没舍得用,直到有一天,婉廷翻开箱子,看见花布料喜欢的不得了,香儿才答应给婉廷做了衣裳,同时她也给建凤做了一件。
    小姐俩穿着花衣裳像孪生姐妹一样,在村头随着欢天喜地的人们扭起了秧歌。
    欢乐的余温未过几日,八路军的大部队进了村子,解放战争开始了。
    婉廷和建凤还有村子里的孩子们,坐在村头跟着女战士学着写字。
    婉廷认真的写着自己的名字。幼儿时的记忆永远是抹不掉的,她清晰的记得当年爹爹写着自己的名字亲着自己的脸蛋,她又开始想念爹爹了。
    建军和建民在村子的富户人家门口跟一群孩子玩耍着。这个高墙大院子,村里的孩子是很少进去的,这户人家有一个跟他们差不多大的儿子,有时候跑出来,和他们在大院子门口玩一阵子。
    建军个子依然不高,看上去还是有些单薄。可是,他的精神头却很足,跟小伙伴们一起玩时,就能看出是个领头的。他现在能跟姐姐们一起下地挖地瓜、采野菜还能上山砍柴。别看他不到十岁的孩子,张罗起事情来,却像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了。
    志河叔叔来了。
    他的军装换成了解放军,现在是胶东军区的干部,这次是特意回村里看看苏家老少的。
    “嫂子,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以后家里有什么事情就让婉廷去烟台找我,我目前在那里办公。”志河坐在炕桌旁跟香儿聊着。
    “这些年我一直打听礼文的下落,可是东北的同志很少回来,还是没有消息。”
    志河看了看香儿迟疑了一下继续说:
    “放心吧嫂子,东北目前解放了,礼文也应该快回来了。”
    其实志河心里也没有底,他很清楚,东北抗日期间斗争的艰苦,礼文这些年一直没有消息他也很是担心。
    “嫂子,咋没看见婉廷呐?”志河环顾一下屋子问道。
    “这妮子不知道跑哪里去野了,一点不像个女孩子,到处疯跑。”
    “这不,队伍的同志又回来了,把她乐得呀,更不着家啦。”香儿说完话又咳了几声。香儿这些年的哮喘怕是患上了老百姓说的肺心病了。
    香儿咳着咳着不好意思起来,她掩面站起身拢了拢头发,努力让自己振作一些。她感觉到自己无法面对斗志昂扬的志河,那么,礼文依然会是这个样子的,他有一天回来了看到现在的自己…,香儿有些自愧起来。
    志河看出香儿的心思,他沉默了片刻说到:“嫂子,你为苏家养育了两代儿女,而且一直守护着苏家,你是苏家的大功臣呐!”他看着局促不安的香儿接着说,
    “礼文一直跟我念叨,今后他要给你最好的生活,不再让你劳累。”
    “嫂子,等礼文回来了,一切都会好的。”听着志河的安慰,香儿面色微微泛起一丝红润。
    春去春又回,话说着一年多的时间眨眼过去了。
    解放军的队伍走了又来,来了又走。国民党的队伍也经常浩浩荡荡的出现在村子附近。
    人们三五成群的开始传颂着,解放大军将要攻打济南府的事情。
    婉廷领着建凤,跟着人流往济南的方向跑,她很想去看看热闹。
    通往济南的路上,行走的路人中不时发出高亢的呼喊声:
    “打到济南府,活捉王耀武!”
    婉廷兴致勃勃的边走边想像着,自己要是一名解放军战士,跟着队伍打进济南府,那得多威风呀!
    建凤走着走着害怕了,她说什么也不往前走了,拉着婉廷的手蹲下身子就往回拽:
    “婉廷姐姐俺们回家吧,这得走多久呀?你看路上哪有妮子呀?”
    婉廷正在兴头上,被建凤闹得有些烦躁,可是,架不住建凤的央求,只好调转方向回家去了。
    后来,母亲每每说到当年奔济南看热闹的事儿时,依旧兴致勃勃的。
    村里的人们对战争没有了恐惧,只有期盼家人早日团聚,能安安静静的过日子就好。
    村子里又有人回来了。
    一个穿着马褂的五十岁开外的人走进了村子。一位老者问道:“你找谁家呀?”
    来者俯下身子,朝向老者说到:
    “大叔,不认得我啦,我是老王呀!”
    “啊,你是?”
    “我是秀珍爸爸呀!”来者答道。
    “啊!啊!”老者揶揄着身子站起来,定睛看向秀珍爸爸。。
    “啊……,你是那年和礼文一起走的吧?”
    “十几年了吧?快回家吧,家里等的好苦呀!”老者颤巍巍的语气里夹杂着哀伤。
    “是呀,走了十年啦!”秀珍爸爸大声回答着向老者恭敬的拱起双手,转身迈开大步匆匆往家里去了。
    秀珍爸爸面目带着刚毅,气色中带着几分沉着,早已拂去了软弱的书生气,。
    秀珍爸爸进了院子,映在眼帘的苏家破落了许多,窗棱失去了原木色变得黑沉沉的,窗纸补丁摞补丁还有零星破洞。孩子们常坐着玩耍的门槛子的上方更加凹陷,还出现了横向的裂痕。房檐上参差不齐的绿苔一朵一朵的,看来房子是多年没有翻修了。
    秀珍爸爸进了西厢房,挂满了灰尘的屋子成了装东西的仓房。他赶忙退出来走向正房。
    正房的帘子被掀开了,建民和建军走了出来。两个小家伙虎头虎脑的看着这个陌生人。
    “你叫建民?”秀珍爸爸认出了外孙儿建民,他看向建军:
    “孩子,你叫什么呀?”他们走的时候还不知道建军的存在。
    “俺叫苏建军!俺娘叫香儿!”建军利落的答道。
    秀珍爸爸惊愕了。他皱起眉头眼眶瞬间噙满泪水,伸出臂膀把建军和建民搂在怀里。
    秀珍妈妈闻声从屋内出来,她疑惑的打量着搂着孩子们的人,突然尖叫着:
    “孩子爸,是你吗?是你嘛?!”话音落下又停顿片刻,秀珍妈妈便嚎啕大哭起来。
    “不哭了啊,我这不是回来了吗。”秀珍爸爸抚摸着秀珍妈妈的肩膀,不停地安慰着。
    香儿扛着大镐头蹒跚着脚步急匆匆跑进了院子,后面跟着挎着筐的婉廷和建凤。她们刚进村子就听说老王一个人回来了,香儿心头剧烈的跳动着一路奔向了家里。
    “婉廷这么大了?我没记错的话十三岁了吧?”秀珍爸爸眼睛红红的,看着亭亭玉立的婉廷,克制不住心酸的泪水奔涌而下。
    香儿看着王大哥难受的表情,猜不出他是离别重逢的激动还是有忍隐的悲伤,战战兢兢的弱弱问道:
    “大哥,礼文…咋没一起回呐?”
    “弟妹,礼文,礼文……,礼文没能一起回来。”老王抹着克制不住的眼泪,从内兜里掏出一个小布袋,打开来露出香儿当年送给礼文的鸳鸯荷包,颤着双手捧给香儿。
    “我跟礼文回东北后,组织上把我留在哈尔滨做联络员工作,经常能和礼文见面。可是从前年,我们突然就中断了联系。”老王用袖口擦了一下满脸的泪水有点泣不成声了,呜咽起来:
    “前段日子,他的警卫员…突然找到我,说是礼文、礼文牺牲了。呜呜…,呜呜…。”老王说完大哭起来。
    香儿呆呆地看着老王,感觉他不是真实的站在自己面前。在天天的期待中,她虚拟了种种与礼文相聚的情景就是没有现在的场面。到底是一场噩梦还是现实她分不清了。
    香儿被老王的话惊到了!她的脑际里犹如天空霹雳般震耳欲聋,礼文的笑脸混杂在翻滚的轰鸣声中,香儿开始摇摇欲醉。
    从此后,香儿一病不起,她每天侧着身子躺在炕上捂着胸口齁齁地喘着,嗓子里发出的丝鸣音萦绕在陈旧的房梁上空,听着让人怜楚心酸。
    秀珍一家走了,老王终于领着妻子、儿子、小女儿还有两个外孙儿回故土了,他们大女儿的墓地留在了村庄对面的山坡上。
    苏家再也没有往日嘈杂热闹的气息了。
    婉廷背着从山里坎来的柴火走在回村的小路上。她俨然像个大人啦,现在她是苏家的主要劳力。
    建军也像个小男人一样干起了地里的农活,他和姐姐一起,吃力的挥动着比他都高的镐头。
    “建军,装满了筐俺们就回家啦!”婉廷捡着地瓜喊着满头大汗的弟弟。
    “好!”建军答应着收了镐头抗在肩上,跟着姐姐往家去了。
    一高一矮的两姐弟,顺着夕阳的光束望着远处的村子。村子的房顶上,又开始冒出了依稀清白的烟云,人们开始做晚饭了。
    苏家的大门框上,挂着两块烈属的红牌子,那是礼文和礼玉的。姐弟俩进了村子远远的看见家里的门开着,像是有人来了。
    “志河叔叔!”婉廷高兴的叫着,建军也兴奋的搂着志河的脖子。
    “你们姐弟俩真是太棒啦,把家里打点的这么干净,像样儿!”高志河伸着拇指夸奖起来。
    “快来尝尝,看叔叔给你们带来啥好吃的了。”高叔叔打开炕上的包裹。
    婉廷靠在炕头的墙壁上,看着姐弟俩卖力吃的香甜的劲儿,开心的笑了。
    “嫂子,跟我去济南好好看看病吧,现在济南解放了,我们有这个条件啦。”志河看着萎缩在炕头上的香儿有些哽咽。
    “婉廷这些年也没有上学,建国还小可以接着读书。你们娘三个跟我去济南生活吧。”高志河诚恳的央求香儿。
    “谢谢大兄弟啦!”香儿柔弱的声音里透着刚强。
    “现在村子里分了土地,有饭吃啦,日子也比原来好过多啦。”
    “再说,俺苏家不能没有人呐,老二、老四还有俺的建国没有音讯呐,他们回来了咋办呐?”香儿心里一直记挂着没有音讯的兄弟们,她要给苏家守住这个老宅子。
    “不用瞧啦,俺的病俺心里有数的,看不好的,就这样吧。”香儿很坦然的笑起来。
    她现在的精神状态好了很多,生和死对她来说都不重要了。她现在的夙愿就是陪伴礼文留下的两个孩子们好好的长大,而且开始嘱咐婉廷和建军守好苏家等侯礼贵、礼成和建国的归来
    高志河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心里头还是过意不去,他知道香儿的心病是无药可治的。
    秋天,小河两边的草儿又高又壮,草尖上抽出了长满种子的草穗。褐色的草穗耷拉着头,在秋风中摇摆着。婉廷一直手握着镰刀,一只手卖力地抓过草穗割着。这些东西拿回家晒干了,可以打出草籽,是喂猪的好饲料。
    礼贵叔叔编制的大柳条筐还是那么结实。香儿弯着膝盖用力的把草穗压实,她还想再弄一些带回去。
    婉廷纤细的身子游荡在草丛里忙碌的收割着。忽然,从河边的小桥上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
    “姑娘,行行好呗,给俺弄口水喝。”婉廷顺着声音猛然回头,看见一个人,手里还扬着军用水壶。
    这个人身着破旧不堪的国民党军装,满脸的胡子遮着瘦弱的脸,头发乱蓬蓬的瘫坐在小桥边上。
    “姑娘,快呀,俺渴得不行了。”他摇着头催促起来。
    他看婉廷害怕的样子又赶忙补充道:
    “别怕姑娘,俺就是前面苏家庄的人。”
    婉廷听他这么说,便壮着胆子走到小桥上。她远远的弯下腰看着这个外来人,这个人无精打采的确实没有了力气。婉廷便伸出手接过水壶,一转身蹬蹬几步下了河堤灌满了水,跑回来把水递到那个人的手里。
    这个外来人接过水壶,仰起脖子不停地喝起来,看来他是真的渴了。
    “你是哪个庄的呀?”外来人喝了大半壶的水,精神头好了一些,细着嗓子问道。
    “俺是苏家庄的。”婉廷轻轻的回答。
    “嗯?苏家庄谁家的呀?”来人好像有点兴奋又问到。
    “苏礼文是俺爹。”婉廷话音还没落,来人便大声的喊起来:
    “婉廷吧!是婉廷对吧?”
    “你长得太像你爹啦!”
    “俺是你四叔呀!”这个人说着,望着婉廷嚎啕着大哭起来。
    “四叔!你是俺四叔!”婉廷蹲下身子看着抖动着身子抽啼的四叔,慌张又高兴的叫起来。
    通往村子长长的漫坡小路上,婉廷一只手挎着装满草穗的大筐,一只手搀扶着四叔向村子走去。
    秋天的落日刺眼的明亮,照在老四脆弱不堪的背上,婉廷这才留意到四叔身上背着一根像竹笛子一样的东西,那是老四的命根子——大烟枪。
    “俺刚到了部队上,发了军装,吃上了玉米面馍馍,心里很是高兴。琢磨着,等以后挣了钱,就拿回家里让你们过上好日子。”礼成弓着腰坐在嫂子对面,倾述着离别的往事。
    “哪成想,国军的队伍里不是那么好混的。俺们被老兵欺负,总挨打。出去打仗,还要在最前头卖命。”
    “俺后悔了,想回家,可是被抓住,那是要枪毙的。”老四的头埋在两膝之间哭起来,香儿心疼地抚摸着他的肩也流着泪,婉廷和建国站在炕沿边上愣愣的看着可怜兮兮的四叔。
    原来,四叔在国军的队伍上当了马倌,混熟了日子便开始沾染了吸大麻的恶习。这些年,他在外边喝酒抽大烟,越混越不敢回家了。因为他怕秀珍瞧不起他。
    前段时间队伍打散了,被抓了俘虏,他便拿了解放军发的盘缠,回家来了。
    他实在不想在外面漂泊混日子了,他想念秀珍和孩子们。可他没想到,回到家里,一个至亲都没有了,就剩嫂子和两个侄子了。
    老四坐在炕上哭着捶打着自己的头,他痛恨自己跑错了路,也痛恨自己连家人都养不起。
    不管怎样,苏家总算回来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香儿拿了志河刚刚给的生活券,让老四去买些生活用品。她依然把老四当成自己的孩子,她不想老四回到了家过委屈的日子。
    老四喝酒抽大烟的恶习是不好改了。他把嫂子给的钱转眼就花光了,因为他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烟瘾犯了他满地打滚,伸着干瘪的手颤巍巍的跟嫂子要钱,香儿的心都碎了。
    香儿把家里能卖的都拿给老四卖了,她不想看着老四这么遭罪,也不想老四这么生活下去。
    清晨,天刚刚亮,躺在炕上的香儿招呼正在熟睡的婉廷起来。她说话很艰难,发出的嗓音会伴着丝丝作响的喘息声,说几句话就让她没有了力气。但是,她还是微弱并带着坚定的说道:
    “廷儿呀,俺们把这个老宅子卖了吧。让你四叔熬过这阵子。以后他好了,再娶个媳妇,日子就能过下去了。”婉廷为老四的未来盘算着,在她的心里,苏家的儿子只要能回来,什么都可以豁出去。
    “娘,俺们住哪呀?”婉廷为难地问娘。
    “俺们去邻家的门房暂时住一段,等明年开春了,在村头盖一间小点的房子,够俺们娘仨住就行。”香儿倒口气,
    “闺女,你说成吗?”香儿试探着问女儿。
    “好的娘,听你的。”婉廷揉揉眼睛摸搓着娘的后背爽快地答应着。
    苏家的老宅子卖给了外来的人家。婉廷和娘还有建军住到隔壁婶子的门房里。狭小的屋子,墙壁是草混着泥堆砌成的,能看见细细的草棍子横七竖八的在墙里穿梭。
    冬天的夜里,建军与娘并排躺在小火炕上。他还没有睡意,面朝着墙壁,聚精会神地用手抠着里面的草棍儿,坐在炕桌边的婉廷轻声呵斥到:
    “建军,快睡觉,俺要吹灯了!”
    北风呼啸的吹着,窗户纸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娘三个挤在一起互相取着暖,他们已经习惯这样过夜了。
    老四自从拿了卖房的钱,再也没有了踪影。村子的人说,老四被政府抓去戒烟了,后来又有人说,他被放出来了,在城里又娶了一房老婆。
    不管人们咋传说,反正香儿觉得,只要礼成过得好她就心安了。
    一年后,村子的最西头,多了一栋小三间的土坯房。
    这是志河叔叔带着小海叔叔们来帮忙盖的,同时,他们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嫂子,建国有消息啦!他在队伍里当上了营长了,带了话来,说是打过长江一定回家看您!”
    香儿听着这个消息乐得合不拢嘴了,这是许多年以来,唯一的一个好消息了。这个好消息,能让她增多了几分对疾病的抵抗力。
    她太高兴了,建国出息了,他没有辜负爹对他的教导。
    她也不再是默默无语,只管埋头干活的香儿了。她拄着棍子能慢慢的走动了,总是眯缝着眼睛坐在墙根下的木板凳上晒着太阳,也不在意自己是个什么模样,遇见过往的人就唠起她的建国,如何如何出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