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东北腊月的天气格外寒冷，北风清冷地扫过大地，雪花无精打采地飘落着，皑皑白雪覆盖了城市的建筑物，道路两旁的绿植一片银装素裹，给这个冬天增添了独特的韵味。
H省，J市站前路，天宇汽车会馆的车间内。
偌大的车间不时传来气动扳手工作的轰鸣声，两侧共计8个维修工位上，停满了维修保养的车辆。
这时一个穿着比较干净的军大衣，年龄在二十八九左右的修车工人，顶着一头白雪，从车间外急匆匆的赶来，边走边扯着粗犷的嗓子喊着“老刘，老刘！”
修车工喊了两句，见没有得到回应，于是走向一处停着一辆大众迈腾轿车的工位上。
迈腾前方一名修理工正将脑袋扎在机舱内，不知道忙活着什么。喊着老刘的修理工直接走到机舱前的修理工身后，用手拍了拍修理工的肩膀，继续大嗓门问道：“李岐，你师父干啥去了？”
被叫做李岐的小伙，这才从机舱内抬出了脑袋，虽然此时正值寒冬腊月，但是李岐的脸上却流着不少汗水。只见他头上冒着热气，手里拿着个扳手，笑着回了道：“是张哥啊，我真没注意刘哥去哪了，刚才还在这呢。”
李岐今年仅仅23岁，别看他脸上的灰尘混杂着汗水跟个花猫似的，其实用心观察不难发现，他的脸颊十分年轻，并且五官精致，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有点像年轻时候的苏有朋；李岐的身材略显消瘦，虽然工作服上有几处明显的油渍与污垢，但是其他地方还是比较新的，一看就是经常清洗，但是奈何机油等脏污很难处理，再加上每天的工作都避免不了接触这些，所以工作服上残留很多顽固的污垢。
“你师父你都看不住啊？在一个我喊那么多声，你没听见啊？非得我过来！”张哥嗓门挺大，一说话嘴里冒着浓浓的哈气，有点生气的冲李岐说道。
“呵呵，我在这换迈腾水泵呢，真没听见张哥。”李岐笑呵呵且有点腼腆的回道。
张哥瞅了瞅李岐，有点有脾气没地方发的感觉，只能扔下一句：“你师父回来抓紧让他来钣金车间找我奥，那事故车暖风不好使，整吧整吧交车得了，一天天，这师徒俩咋都这么肉呢。”
李岐点了点头没吭声，张哥迈着八字步晃晃悠悠的走了。
张哥刚走，旁边工位上就走过来一个和李岐年龄相仿的修理工，冲着张哥的背影小声骂道：“不就是个钣金师傅么？都是打工的，跟咱们学徒装什么玩意儿？你师父在这他敢这么装么？”
“行了亮亮，当爷的都当过孙子。他嘚瑟他的呗。”李岐不以为意的继续干着手里的活。
“他给谁当过孙子我不知道，但你永远是爷。”亮亮眨了眨眼睛，话锋一转“爷，气动扳手借我用一会奥。”说完自来熟的就在李岐身后的工具箱里翻了起来。
“你轻点使，别给用坏了！那可是老刘的心肝宝贝。”
“刘哥这么吃劲儿么？！现在都得用气动的了？！”亮亮表情和语气极为夸张的大声说着。
咣！
亮亮话音刚落，屁股上就遭到了一记飞踹。这一脚明显留有余地，仅仅给亮亮踹的一个踉跄。
“小崽子跟谁开玩笑没大没小的？”只见一个身材微胖、身高偏矮，穿着一身整洁的工作服的中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亮亮的身后。
这位中年就是李岐在这家汽车会馆的师父刘军，今年38岁，已经从事了近20年的车辆维修工作，是天宇汽车会所资历最老的汽修师父。汽修这样的技术行业，资历就代表着地位，刘军和钣金张哥的工作服上一点油渍没有，一个月不算提成和其他收入，打底工资五千元，李岐和亮亮一天造的跟挖煤的似的，一个月工资一千元，这就是差距。
“师父，你刚才干啥去了？”李岐抬头问道；
“我刚才去拉了泼小屎，咋啦小岐？”刘军话语粗鄙的回了一句；
李岐习以为常一笑，随口说着：“刚才钣金的张勇过来了，说咱前两天修的那个事故车空调不好使，让你去看看。”
“刚才那个张勇来这跟岐哥一顿装，不知道的寻思岐哥是他徒弟呢。”亮亮此时站在自己的工位上，一边干着活，一边补着刀。
刘军点了点头，说了一句：“昂，我知道了。”没等李岐接话，就大步流星的就走了。
李岐继续低头不以为然的干着手里的活，过了大概能有20分钟，亮亮急匆匆的拿着手机凑了过来。
“我去！岐哥，解恨啊！”
李岐挺纳闷的瞅着亮亮，等待下文。
“刘哥刚到钣金车间，找理由就给张勇一顿损，老多人都看着呢！给张勇损了七八分钟！刘哥这是给你出气呢！”
李岐挺好奇的问了一句：“你一直在这，咋知道这事的呢？”
“钣金学徒小龙给我发微信说的啊。”亮亮回道。
“不是，这张勇来了也没咋地，你说你非得顶那么一句。这下不就结梁子了么？”李岐停下手里的活，有点无可奈何的看着亮亮说着。
“大哥，一个月1000工资的活，你还想着在这养老啊！你挣那份受气的钱了么？”亮亮不以为然的说着：“再说，你不打算......”
“呵呵，亮亮，你没想过干点其他工作啊？”李岐手里的活忙活的差不多了，也饶有兴致的和亮亮扯着闲话。
亮亮沉吟了一下，声音不自觉的低了很多：“想倒是想过，我看网上那些主播都挺挣钱的，我游戏打的好，想当游戏主播。但是，你也知道，我爸跟咱车间主任认识，我要是去打游戏，我爸能天天把我当游戏打......”
李岐忍俊不禁一笑，两个20岁出头的少年，就在这破旧的车间里，谈起了人生和理想。他们穿着漆黑的工作服，满怀希翼的憧憬着未来；却又无可奈何的拿着扳手，扮演好当下的角色。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临近下班，刘军从钣金车间开过来一台哈佛H6，将其稳稳当当的停在亮亮的工位上，车上的积雪落在工位的地上，瞬间就融化成几滩黑水。
刘军下了车之后，冲着正在工位上收拾卫生的李岐招呼着：“小岐，这车我查了一个多小时，应该是暖风水箱坏了，晚上给他拆下来通一通。”
李岐点了点头，等待指令。
“车主挺急，今晚加加班，给他弄好，明天早上就能交车了。”刘军关上车门随口说道，但是表情透露着一丝怪异的笑容。
李岐瞅了瞅自己那欲言又止的师父，毫不犹豫的接了一句：“这点儿小活我和亮亮晚上就整了，你早点回家歇着。”
一旁刚要去更衣室的亮亮听见这话，一下就窜了回来，跟连珠炮似的说道：“俩大哥！我在这刚收拾完工位，地拖的亮堂的，这么大哈佛咔就停上来了，你们师徒给我来了个飞来的横祸呗？在一个啥玩意就咱俩晚上整了，我都跟我朋友约好了晚上组队开黑了！刘哥、岐哥求求了，工位你们随便用，人就别留了。”
“好兄弟，必须一起抓住成长的机会啊！啥也别说了，一会咱俩车上研究研究电路图。这车暖和，坐着舒服，等晚上咱俩试试！”李岐抛了个媚眼，抓住亮亮的肩膀就不撒手。
“懂事!”刘军赞叹道。
“拉倒吧，你一露出那个表情，我就知道你晚上有事。”李岐罕见的开了一句玩笑。
刘军愣了一下，哈哈一笑，也接了一句；“哈哈，咱俩也得搂着上车唠唠呗？”
李岐沉吟了一下，面容有些复杂的说道：“车就不上了，我还真有点事跟你说，咱俩出去抽根烟吧......”
车间外面的公厕旁，这里是天宇专门给员工和车主设定的吸烟区，此时已经临近下班，大部分员工都在整理着工位或换着衣服，所以此时的吸烟区只有李岐师徒二人。
李岐给刘军点了一根10元的紫云，自己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皱巴巴的7元红塔山，抽出来点燃一根。
刘军摸了摸脑袋，有点摸不准这个平时不大爱吱声的徒弟想要跟自己说什么事。因为李岐性格比较内敛，基本私下里很少和自己接触，也很少主动商量过什么事。
“呼！”
李岐长长的呼出来一口烟，内心挣扎了一番后，还是缓缓地把心里的事说了出来：“师父，我想干完这个月就辞职，换换工作环境。”
刘军听完这话，内心一震，缓了好半天才有点结巴的问道：“在在这干的不挺好的么，因为啥不干了啊。”
虽然辞职这个计划在李岐心里已经想很久了，但是此刻说出来还是带有很多不好意思：“我来天宇已经快两年了，这么长时间真心觉得自己不太适合这一行。我记得，当初就一个轮胎螺丝，我干了2个多月才能拧动，而且干这么长时间，我现在连发动机大修都没整明白，在这么混当下去，再有个两三年，我也不能在这混成师父。”
刘军听完，直接问道：“你现在辞职，这两年苦不白吃了么？”
李岐又低头抽了几口烟，犹豫了好半天，才估计勇气说道：“师父，两年多时间，啥事我都想明白了。我才二十出头，重新做什么事都来的急，我真怕到了三十岁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了。所以才想给自己一个机会。”李岐语无伦次的说完，想了想又补充道：“前段时间，我家里想要给我介绍个对象，人家一听我是修车的，都没问是师父还是学徒，直接就把我拉黑了。”
“那还是说明那姑娘不适合你，这样嫌贫爱富的，真娶到家也不是过日子人！你这么小，对象这玩意也不着急，慢慢找呗。”刘军此刻觉得自己找到了根本问题，所以开始游说起来。
“这事不赖人家，主要是人家也不了解我，现在这社会，不拿工作衡量人，那用什么衡量啊？”李岐说了半句，感觉自己被师父绕了进去，所以又把话题折了回来：“这些都是次要原因，师父，我真的想趁年轻好好出去在闯一闯。”
唠到这里，刘军的脸色沉了下来。两年了，这个小徒弟还是第一次和自己这样据理力争，刘军有种预感，这个徒弟怕是留不住了。
怀着试试看的想法，刘军又劝了一句：“你有这个想法，大专毕业的时候就出去闯多好？说到底还是现在专科生就业难、路太窄。刘哥劝你一句，现在没有学历到哪都不好吃饭，有门手艺最起码稳定，能用到老，饿不死。”
李岐思考了一下，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鼓起勇气说道：“我之前在学校报了个函授本科，前段时间已经下证了。”
刘军听完愣了半天，沉默了足足1分钟，才说了一句：“小岐，我教了你这么长时间手艺，这两年学修车的小孩也越来越少了，你多方面好好考虑考虑，我还有事，咱们明天再唠吧。”
说完这句，刘军掐灭手里的烟头，踩着院里的积雪，转身就走了。
一场谈话不欢而散，李岐十分闹心的搓了搓脸，叹了一口气，就回到了工位上。这时亮亮穿着换好的便装在工位站着，一看李岐回来了，连忙跑上前去问道：“你跟刘哥说完了？刘哥同意没啊？”亮亮是李岐在这为数不多的损友，所以辞职的想法很早以前就跟亮亮说了。
李岐心不在焉的回道：“好像不太赞成，说让我再想想，明天再唠”
“我是觉得你可不太好走！你想啊，你在这，刘哥不怎么用干活，一个月最少开七八千；你走了，他啥活都得干，一个月也不一定开到七八千。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挣钱机器。换我我也不让你走啊！”
“刘哥不是那样人。”李岐烦躁的摇了摇头。
“我还是那句话，你在这干是他宝贝儿徒弟，你要辞职是耽误人家挣钱养家的仇人，辞职这事我劝你还是速战速决，要不麻烦事就多了。”亮亮拧着眉头说着。
李岐有点头疼，敷衍着回应道“明天看情况再说吧，来吧，咱俩先干活。”
亮亮一听这话，连忙哀求着说道：“额......岐哥我和队友晚上真约了生死局，输了叫爹的！我是我们战队的灵魂，我要是不去，那不是把队友往人家户口本上送么？行行好，让我去吧！”
李岐无奈一笑，点头妥协道：“行，去吧，明早帮我把工位收拾了奥！”
“得嘞！爷！”亮亮听完，撒腿就跑。
晚间00:36分，皓月当空，星光璀璨，天空中飘起了雪花。
李岐终于将工作处理完，拖着疲惫的身躯，踩着雪花，迎着月光向单位对面的员工宿舍走去。但不知为何，往常但凡车间有人加班，都不会锁门的宿舍，今天竟然上了锁。
“难道是我说完辞职的事，老刘心里装着事就忘了报备给宿舍大爷？”怀揣着心中的疑惑，李岐有点着急的敲着宿舍大门，但是已经敲了长达半个多小时，大门里面依旧没有响应。
李岐心里越来越急，额头冒着汗水。拿出了手机，想了一下就拨通了室友的电话，刚刚拨通就听到手机内就响起了冰冷的机器人客服声音：“您好，您的电话已欠费，请您续交话费......”李岐连忙掏出钱包看了看，里面仅剩10元零钱，是留着辞职后打车回家的。其实15年的时候微信消费和支付宝花呗借呗已经开始普及，李岐在车间很少能有精力接触到这些，另外他也没有透支消费的习惯，所以在挪点钱在周边找一家旅馆住是不可能的了。
李岐望着空无一人的街道，一股绝望涌上心头。因为天宇汽车会馆由于占地面积较大，是独栋厂房，所以附近非常空旷，基本上除了汽修铺没有其他商家。并且车间的大门在李岐出来后，也自动上了锁，所以现在的情况十分无解。李岐想了一会，忙碌一天的疲惫感和困意终于再也控制不住，最后无奈，裹着军大衣在宿舍门口的长椅上躺了下来。
“还好下雪了，下雪天不冷，嗯，不冷......”李岐仰面凝望着星空与星星点点的白雪，嘴里呢喃着，不大一会就想起了鼾声。
这一夜，李岐做了一个梦，梦里自己时而在大学的图书馆内发奋读书，时而在整洁明亮的办公室里，穿着整洁的西服接待着客户；时而又站在宽敞气派的会议室里，对着ppt大声给下面的员工开会培训，仿佛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