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百辰并不算是派出所里的生客了, 他今天却是第一次知道,原来等在调解室外的滋味比亲身经历要难受得多。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情况比较复杂,他在值班警员来来往往的门前长椅上坐了好几个小时, 才见展晗被送出来。
邹百辰连忙迎上去,向他询问情况:“签和解书了?”
展晗点了点头, 细密的睫毛低垂着, 恢复了一贯温文尔雅的模样。
邹百辰长舒一口气:“没白费我在外面求神告佛的。赔钱倒不是什么大事, 冲突能顺利解决就好。”
“担心我?”展晗侧过头, 用干净俊秀的容貌正对着他。
“我都担心死了。”邹百辰把后面的字眼咬得很重, 话锋一转却是道, “怕你下手太狠, 会被人家拘留。”
展晗看起来状态还好, 仍能抿唇调笑:“我又不是法盲, 还能激情斗殴给自己挖坑吗?要不是被你看见了,我还得趁警察来之前趴在地上滚两圈呢。”
因为提前报了警,所以他在还手的时候很有分寸,只是给对方造成些普通摔打外伤,完全构不成轻伤标准。
“幸亏你没滚, 不然当时冲上去激情斗殴的人就是我了。”邹百辰捂着坐僵的脖颈活动了两下, 边吐槽着,边迈步慢慢地往外走。
高墙大院外传来鸣笛声。
一辆白色普拉多停在路边,车窗降下, 驾驶位上带着墨镜的江警官招了招手:“上车。”
两个青年互相对视一眼, 穿过马路走向SUV。
邹百辰坐上了车后排,扶着座椅向前探身:“江叔你怎么来了?刘所长又给你打电话了?”
“可不是嘛, 命苦。”江警官顺着他的话茬接道, “好不容易放一天假, 还得被人叫家长。”
邹百辰是有些怕这位向他师娘告黑状的,忙道:“这次起事儿的可不是我。”
“知道,刘所跟我说了,寻衅那群人里领头的是你之前帮忙逮过的小扒手,被拘好几个月刚放出来,想给你找点不痛快结果认错了人,还没进局呢就被收拾得打怵了。”
江叔沉声回应完,打着方向盘通过后视镜打量后排的人,反问:“至于是怎么被认错的,说说吧。”
邹百辰暗暗思量,不愧是混片区搞刑侦的,连门都没进就了解得这么详细了,目光看向展晗,解释说:“他以为和上次骆娆的那件事有关,怕我没准备吃了亏,就装成是我把人引开了。”
“哟,你们这关系处得不错啊。”
从江队的语气中虽然听不出什么端倪,展晗还是有些难安,开口道:“还让江叔特地跑一趟,给您添麻烦了。”
“没事。”江队从前习惯了邹百辰不老实的性格,觉得男孩子偶尔惹点事也没所谓,“正好是中午的饭点,来都来了,我请你们俩吃饭吧。”
折腾了一上午是有点饿了,邹百辰没拒绝他的好意,笑言:“那谢谢江叔。”
江警官把车开到附近一家口碑不错的餐厅。这还是听队里同事推荐的,之前一直太忙没时间来。
刚走到门口他就听了通电话。
“是我,刑侦大队江直,什么情况?”江队摆了摆手,示意两个小的先进去,自己退到一边去忙工作。
邹百辰不打扰他,和展晗一起找了个位置坐下,随便点两个菜先让后厨做着,边等边聊天:“该给我说说你想考公大的事了吧,什么时候决定的?”
展晗边帮男朋友烫玻璃杯,边答他的问题:“非要说的话,骆娆出事的时候。”
“恩?”邹百辰有些意外,“怎么说?”
“其实我一直不知道自己喜欢或者擅长什么,即便是决定回来复读,我也只是想着再尽一次全力,不给自己在这件事情上留遗憾。”展晗说。
邹百辰再问:“那怎么又突然有目标了?我记得之前……你还有点抵触来着。”
“想法是会变的。”展晗把餐具轻轻地搁到桌面上,神色更加认真了些,“因为你后来告诉我,这世界不是所有人都在尸位素餐,是有人见过黑暗、触到了黑暗,明知艰险,也不愿放弃正直和纯良。”
他顿了顿,清澈眼眸盯着面前人接着说下去:“你想成为这样的人,而让我心动的也恰巧是这样一个人。所以,我想和你一起。 ”
邹百辰笑着歪了歪头,仔细打量对方:“想以我的目标为目标?”
展晗说:“不只是,就在刚才打架的时候,还有种感觉特别强烈。”
“什么感觉?”
“想保护你。”
不带犹豫的一问一答把邹百辰的情绪缓缓揪起又轻轻落下,一切抵抗力皆溃败:“我家晗哥怎么这么会啊?一本正经的让人心脏怦怦跳。”
“我说的是实话。”
“所以我才跳得这么厉害。”
短短的对话间,江叔已经打完了电话,撩开门帘进到屋子里来。
展晗还是不习惯在外人面前腻腻歪歪,自然地转换了话题:“过几天等小琦姐值班的时候再陪我去一次医院吧。”
邹百辰闻声,脸色严肃两分:“怎么了?你被打到哪里了吗?我就说刚才验伤的时候应该再……”
“不是。”展晗摇头打住了他的胡乱猜测,“我之前不是有一阵子眩晕么,虽然经过调理后很久没有再犯了,但我还是担心会对报考公安院校的体检有影响。”
邹百辰噢了一声:“你又吓我一跳。”
江警官坐回桌边:“这是小问题,今天就能给你解决了。”
邹百辰疑问地看向他。
江叔接着说:“我下午正好要去公安医院办点事,可以把你们俩捎到体检中心找熟悉的医生提前来个警考套餐。”
“那你不早说,我刚点了个油焖肘子,一会儿影响我三脂指标。”邹百辰紧接着地开了个玩笑。
“别胡扯了,你高不高的也不是由这一顿决定。再说体检项目多的是,我记得我当年考警校那会儿都是十来个同级生一起脱了裤子进去,在里面蹲蹲站站,跑跑跳跳的任摆弄。”
邹百辰抓住重点:“脱裤子?还得一起?”
“都说了是当年了,现在的情况不清楚,各地各校也不一样,别打听我。”江叔看起了餐馆的菜单,答话显得有些敷衍。
“什么叫别打听,叔,作为报考顾问你怎么不负责任啊?”
“你少来啊,我可从来没招揽过你。劝人学医,天打雷劈。”江叔嗤笑着晃了晃手指,低下头去不再搭理人。
这次换了展晗不解地看过来。
邹百辰只好撇了撇嘴,自行补全没说完的下半句话:“劝人从警,五雷轰顶。”
——
吃饭后又做了检查,天光暗淡时,展晗才拿着一摞化验单回到家。
好几天忙着工作没太露面的展母正坐在客厅里,她听到开门稍微侧过头,瞥了眼染着一身风霜的儿子。
“玩疯了?放假的周末都不着家。”
展晗温声道歉:“对不起,妈,我有点事情回来晚了。”
坐在沙发上的人姿态娴丽地抚了抚衣角,刚想再说什么,注意到了被他拿在手里的医院体检单,拧眉道:“你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展晗把检查报告折叠起来,“只是常规体检。”
展母问:“结果怎么样?”
“没什么问题。”展晗犹豫片刻,还是说出了后半句,“目前只有裸眼视力不达标。”
果然,展母听后脸色一沉,说话也提了音调:“你还是想考公大。”
展晗笔直地站在茶几前,没有说话。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跟我较这个劲。”母亲的声音中充满了责问和费解,“你辛苦复读一年,六百八-九分的成绩就是为了上警校的?”
又是一场不欢而散的争吵前兆。
如果展晗想,他这一刻有许多种方法能够规避掉不愉快,度过一个和平的夜晚。
可是今天,他的脑子里只重复着那一句:抗争也是一种交涉手段,你不说出来,对方就不会知道你有多坚决。
“我是在和您较劲,但不是为了置气,而是为了我自己的选择和理想。”
展晗终于还是鼓起了勇气,坦言道:“因为不和谐的家庭关系,我已经看过无数次心理医生。我想知道造成我们之间各种问题的原因是否是我过于叛逆,甚至我都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心理疾病。现在我清楚了,或许是您的问题。”
展母似乎没想到儿子会这样说,眉宇间满是错愕和失望:“展晗,我真的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变得这么不听劝,你以前很懂事的。”
“是,过去的无数次矛盾都是我先低头妥协,因为我不想让您伤心难过,我爱母亲的心与您爱外婆是一样的。但这并不代表我认为您是对的。不是我变得不懂事,而是我也会遇到自己不肯退让的东西。”
听完这段话,展母的脊背离开了沙发的支撑,这显示着她现在的情绪很不好。
“你这是在控诉我剥夺了你的自由?那展晗你告诉我,我这样做到底能获得什么好处、我做的一切又都是为了谁?为什么你从来不会把身边最亲近的人往好的方面去想?”
展晗的眉梢紧蹙在一起,一字一句说得不急不躁:“我明白您过去吃了很多苦才有了现在的生活,很多时候您只是想让我在母亲的引领下走上所谓的经验捷径。可是人生是我自己的。”
“我早就已经成年了,甚至比同级生还要大两岁,要过怎样的生活应该由我决定。就像我当初做错了选择就得浪费时间回来复读一样,未来所有后果也由我自己心甘情愿地担着。所以妈,请您也偶尔妥协一次吧。”
展母气极地哼笑一声,像是喃喃自语般:“说了这么多,你就是不愿意让我这个当妈的管着了是吗?那你倒不如直接和我断绝关系……”
“可以。”未等母亲说完,展晗声音清冷地打断,然后又补充道,“如果您真希望这样的话。毕竟还有余生几十年,我不可能事事合您心意,也不想时时被您用亲情胁迫。”
展母不敢置信地看向他,瞳孔里满是难以接受的情绪。
她濡唇良久,始终没能辩驳出什么,最后只是说了句:“好,那我明天就回南方去,你自己好自为之。”
踏踏的拖鞋响后是一道夹杂着火气的甩门声。展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再也没有出来。
展晗在原地站了会儿,然后拖着疲惫的脚步上楼。衣服口袋里的手机刚刚震动了几次,都是邹百辰发来的消息。
展晗关上房门,给他打去了一通语音电话。
“一到家就半天都不回消息,新的纷争又开始了?”随着电话被接听,男朋友慵慵懒懒的声音传了过来。
“没什么,还是之前的事情。”展晗倒身在自己的床上,放空大脑叹息一声,“只不过这次换成是我强硬了些。”
电话里的人悠悠揶揄:“哟,晗哥在家庭关系上站起来了?”
提起这个,展晗心中闪过一丝难消的愧疚:“没有什么好得意的。”
父母年纪大了都会越来越倚赖孩子,他能动摇徐总的筹码无非是被爱着的自己。
邹百辰察觉到了他的不开心,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果然,沉默了几秒钟后,展晗又开口:“我今天有点累了,明天想好好睡一觉,周一学校再见吧。”
“恩。”邹百辰不能强求晗哥再多聊一会儿,只能在另一端挂断了电话。
忽然,一阵细索的声响传进耳朵。
他垂下视线,注意到透明的观赏缸里竟然有一只蝴蝶已经在羽化了。
这只小家伙破蛹而出的过程艰辛而绝美,一对蝶翼如同花苞一样从干枯丑陋的蛹壳中绽放出来。
它的美丽果然不负期待。只不过刚羽化的翅膀是湿的飞不动,只能缓缓地扇动助益风干。
邹百辰把它放在粘了蜂蜜的网布上。自己饲养的蝴蝶又美又傻,不仅不怕人,还会黏在手上撒娇。
这是出乎意料提前羽化的一只,其余的蝴蝶蛹还没有什么动静。邹百辰在笔记上随手记了两笔,然后关掉了缸壁边的暖光灯。
——
四月天气温回暖,春日逐渐烂漫起来。
自从晗哥的母亲回南方以后,他的日常出入不再受限,可心情却一直没能好起来。
清明又逢周末,北高学生喜提三日小长假。为了能让他散散心,黎礼和韩季峰特地约了邹百辰和展晗一起到酒馆附近的公园野餐踏青。
黎礼在已被春风吹出绿意的草地上摆好野餐布,拿出准备的各种点心和水果,和大家一起分享。
“晗哥,给你一块栗子千层,这个吃起来不甜的。”
展晗用单条腿压住看到一半的作文素材,接过她递来的纸盘和咖啡:“谢谢。”
“峰哥,吃蛋糕了!我的吊床绑好了吗?”坐在垫子上的少女撩了一把垂地的裙摆,招呼不远处树下的男朋友。
“你过来试试吧。”韩季峰拍了拍手,捧起地上的椰汁凑到嘴边嘬了一大口。
孩童在远处放风筝的笑声时隐时现,并不觉吵闹。微凉的风从公园中吹过,拂过脸颊,温和舒服,带着丝丝痒意。
黎礼小跑着离开。展晗的周身更加安静,用手指翻过一张雪白的书页,专注地捧读着。
出来玩也是这样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邹百辰无声地叹了叹,凑近过去俯趴在他身边,把一把蚕豆塞进嘴巴里嚼得嘎巴嘎巴响,拄着下巴用额头轻轻地蹭着男朋友的胳膊肘。
“哥哥,你看看我。”
展晗低下头,瞧见这人耳畔别着一朵娇小的橘色花朵。
“挺好看的。”
“喏。”邹百辰从怀里掏出一块金枪鱼三明治递给他,“上次体检医生不是说了嘛,以你的身高,量体偏瘦,得再多吃点。 ”
展晗摇摇头,没有接下:“我不饿,你吃吧。”
“昂。”邹百辰摸下耳鬓戴着的小花,一片一片的揪掉花叶,“你吃,我吃,你吃,我吃……你吃。”
“什么鬼啊?”展晗看着被他扔得到处都是的花叶不由得笑笑,无奈地推了推眼镜,接过三明治,“好好,我吃,你别揪了。”
趁着身侧人低头吃东西,邹百辰悄悄地翻开他看的书页,把一堆类似塑料材质的薄片夹了进去。
“味道怎么样?”
“还可以,沙拉有点腻。”展晗边应着,边重新捧起书本。
就在他打算翻页的一瞬间,一堆仿生蝴蝶失去了书页的禁锢,哗啦一下飞悬到半空中。
展晗被吓一跳,脱口而出:“你幼不幼稚!”
“我好心好意教你认蝴蝶,还骂我。”邹百辰把掉落在地的仿生蝴蝶一只只捡起来,撇着嘴不高兴地嘟囔。
“认识有什么用?出来郊游都看不到一只。”
“万一有呢,来,你看。”邹百辰不由分说把人往怀里揽了一把,把不同颜色形态的蝴蝶图案拿给他。
蓝绿色的德罕翠凤蝶带着梦幻细闪;大帛斑蝶有着对比鲜明的黑白色彩;红珠凤蝶是神秘的黑色,带有橘红和白的斑点;金裳凤蝶长着华丽的黄色斑纹……
展晗仔细辨认不同蝴蝶品种的图案,看着看着顺势改了姿势,躺在了邹百辰的腿上。
大概是因为刚才没有完全沉浸在春游中,竟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这一日的天气极好。
天空的阳光纯净不刺眼,云层下一片让人心旷神怡的蔚蓝,低得仿佛伸手就能够到。
鼻间清新的空气,颈下安逸的触感,都帮助他不自觉地放松心情,伴着耳畔轻柔的蝴蝶讲解声,阖上了双眼。
邹百辰轻轻地合上书本,看着晗哥修长静谧的睫毛,忍不住低头下去亲了亲。因为怕吵醒他,在还没触碰到的时候就小心地撤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展晗从男朋友的腿上醒来。他眯着眼睛爬起身,发现周围已经没剩多少人了。
“醒了?看来你是真的解压了,这都能睡着。”邹百辰挪动自己被压到没知觉的大腿,感受到一片针扎一样的刺痛。
天幕已泛出墨蓝的晕染。
“恩,的确放松很多。除了没看到心心念念的蝴蝶,春游相当完美。”展晗抬起双臂舒展筋骨,轻声问,“韩季峰和黎礼呢?”
邹百辰答:“黎礼的裙子上不小心沾了果汁,赶紧拿去酒馆清洗了。”
“那我们也回去?”
“恩。”邹百辰起身,收拾好剩余的餐箱物品。
此时正近日落,两人各自扫辆共享单车,沿着公园桥畔骑过,刚好能看到夕阳沉坠下去。
余晖遍洒,酒馆所在的整条街巷都沐浴在一片古老的金色之中。
酒馆门边的银色风铃响起美妙的乐音。
“难得踏青,这么早就玩够了?”邹母正在柜台中对账,抬头看到两个青年人披着夕阳回来。
展晗和她打了招呼:“妍妈下午好。”
“可不嘛,有的人吃饱喝足睡够。”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邹百辰满眼揶揄笑意地看向男朋友,然后才转身去厨房放餐箱。
“别管他。”邹母柔和地笑笑,低下头继续忙碌。
展晗轻轻颔首:“我先上楼了。”
他轻车熟路地来到邹百辰的房间前,推开门的时候,手里捧着的作文选集不小心掉在了地上。
随着轻杳奇异的触感,一只双翼柔亮的蝴蝶落在了他的手腕上。
展晗下意识以为是书里夹着的仿生蝴蝶掉了出来,便弯腰想要把它捡起来。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蝴蝶的一瞬间,它忽然颤动翅膀,飞向了灯架。
竟然是活的?
展晗诧异地抬眸,在刹那愣住,映着从窗沿投射进来的绚烂霞光,得见满室蛱蝶翩跹。
或是轻盈素雅,或是婀娜姱丽。
那些簌簌颤动的美丽生灵就像是从刚看过的画册上飞下来一样,让他把这一辈子的蝴蝶都看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