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层楼的中间,高空中,两人看着那已经被红色火焰包裹住、什么都看不清的大莲台,维持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莲先生的声音从上传来:“情况不太好,现在这样,用外力强行叫醒只会加快他意识的崩溃,得进去。”
祈玉不可置信地问:“进去?到那个莲花里面?”
“是。”青年男人一字一句道,“而且,只能进去一个,还要能不被他的潜意识排斥。简单来说,偷溜进去不被发现。”
一个人。
这也就是说……
祈玉长长叹出一口气。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时,心底的某块地方反而感到了轻松。
他当然不会厚脸皮地保证自己绝不会被秦昭排斥,但……
祈玉毫不迟疑:“我去。”
莲先生沉默会儿:“你想好了,没有回头路,生死不论。”
“……”
祈玉忽然笑了笑,“其实您也希望是我去,否则不会单独来救我,又带我在空中这么久,告诉我这么多。”
莲先生挑眉:“你倒是聪明。”
又顿了顿,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才沉声道:“如果只能一个人,我确实希望那个人是你,但现在的你太过弱小……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可以送你离开这里。”
祈玉摇头:“他是为了救我,我不可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这么说,是为了报恩?”
祈玉不语。
“为了报恩搭上性命,不值得。”莲先生道。
火鞭打来,又是一个侧身,两人闪现到了那诡异莲花的正上方,静静僵持着。
火舌舔着祈玉尾尖,祈玉把侧鳍抱在怀里,尽量缩小自己的体积。看来不给个满意的答复,对方是不会放手了。
“……不止是报恩。”
性命?那种东西对他而言,根本不是最重要的。
过往种种如走马灯在眼前闪回,祈玉低着头,十指握紧又松开,最后犹豫着开口道:“我从前的生活……好像一直被困在水底。那里阳光照不到,同类也没有,只有一片荒芜。我只好催眠自己,努力融入陌生的世界,几乎连自己都要相信自己不寂寞了,但他把我拉了出来。他让我看到了另外一种可能。”
“既然已经把我拉出来,就不能这么撒手不管。”
“送佛都要送到西呢……”
他看着自己鲜活光亮的尾巴喃喃,“他凭什么把我一条鱼拉到岸上,自己烂到淤泥里去。”
语气带上了几分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幽怨,脑海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此时此刻,祈玉终于知道,为什么秦昭对于自己来说是不同的了。
因为他们的出生本就如此相似。割裂和毁灭是生来就被打在身体上的烙印,每一步都走得艰辛,孤独,寂寞,不被接受,不被理解……是了,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第三个人可以这么深刻地理解他们。
被束缚着却不甘于此的灵魂,和时时刻刻都不得不挣扎的肉身。
或许连血亲都无法理解,但至少……他们是相同的。
意识到这一点,祈玉莫名有些开心。
莲先生微微勾起嘴角,那是一种欣慰和如释重负的笑容。
但嘴上仍冷淡问:“如果,你死在里头呢?”
“那我就自由了。”
说完,祈玉又摇摇头,自信道,“不过那是不可能的。”
曾经秦昭可以把他从水底拉到阳光下,现在他就可以把秦昭从地狱拉回人间。
*
“我在你身上感受到了一些东西,或许关键时刻能保住你的命,不用太过害怕。你要做的是找到他的意识,唤醒他。”
“这个菩提子你放在心口……不要问有什么用,到时候你自然明白。”
捏紧手中的青色小珠子,祈玉反复深呼吸,他无暇去思考对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连空气都是灼热的:
“请帮我保护好阿圭。”
莲先生定定看了他会儿,表情郑重:“请放心。”
祈玉点头。此刻他漂浮在莲台正上方,火舌几乎快吞没了尾尖,从来只接触水的鳞片因为热火而变得干枯。压住心中逃跑的想法,祈玉咬牙,奋力甩开了莲先生抓住他的手腕!
“不——”
水池中,俞珪发出了一声绝望至极的嘶吼。
他才恢复了一点意识,便见到处都是哀嚎,楼宇仿佛要倾塌一般,火苗到处都是。狼藉中他抬起头,便看到了这一幕。
——飞蛾扑火。
被火舌吞没的刹那,一道青光包裹住那个人影,随即消失不见。
……
祈玉努力睁着因为灼热而刺痛的眼睛。
很顺利就进来了。
周围温度很高,身下却是冰凉的,他不由摸了摸,发现自己正是身处莲台中,而软绵绵的猫咪触手可及。
似是感受到多了一个生物,与平时相比、小了几圈的三花猫也睁开眼睛,碧瞳显得有些迷离。
它慢慢看向祈玉,从头到尾,最后停留在那条银蓝色尾巴上不动了,眸光都亮了亮,尾巴翘起。
——扭曲成一团的尾巴,高高翘起,在最高点蓄力。
“……”
祈玉猛扑将过去,抱住,阻止了那团尾巴的下落。
开玩笑,这一砸,外面不知道又会造成怎样的灾难。
还好现在这团尾巴不是燃烧的状态。
被抓住尾巴的小三花猫瞬间炸毛,奋力挣扎下,差点把祈玉甩出去。
一人……一鱼一猫僵持不下。
被这么拽着尾巴大概是很疼的,三花猫痛苦地仰起头,发出了几声短暂的呻/吟。
祈玉心中发酸,几乎快要松手。
可是不行。
大概被这种举动激怒,莲花瓣上彻底燃烧起来,火光愈演愈烈,且有向里的趋势。
本来冰冷的莲台逐渐升温。
空间不算大,祈玉小心地蜷着自己的尾巴,尽管如此,也实在挨得近。
本来清透的尾尖薄膜层因为热度已经显得干枯。
这样下去,火焰彻底吞噬莲心也是迟早的事。
“你醒醒,秦昭。”祈玉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温和道,“我刚才在外面听到你的声音了,是‘不要走”吗?我没走,我不会走的,你看我甚至都进来了。”
三花猫没有反应。
祈玉只能继续自言自语,对方猫的外形让他逐渐放了开来,无所顾忌地絮絮叨叨:
“这次被抓是我大意,明明一直知道祈文光是个疯子,只是真没想到他会疯到用那种方式……比赛场地里那么多人,也不知道有没有伤亡。”
“不过秦昭,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但我以为你至少会报个警的。”
说到这里,他又有点生气,“你是傻子吗?为什么会单枪匹马杀进来啊?”
一股灼痛忽然席上手心和胸口,祈玉惊觉怀里的尾巴也在变热,越来越热。
“……”
祈玉说,“这是恼羞成怒?我还没说完呢……嘶。”
热到了临界点,就是烫了。
“你把我当青蛙么,哪有这么煮的。”
祈玉戳了戳猫屁股,可惜那只大猫并没有反应。
又过了会儿,温度已经向着能把他这条淡水鱼蒸熟的温度攀升。
一身病号服早就因为先前的诸多变故弄得破破烂烂,就算还完好,也抵挡不了高温。
好像快闻到肉香味了,祈玉轻笑出声,自嘲也似:“……你是不是真的很想吃烤鱼啊。”
“秦昭,有件事我想说很久了。”他拢着衣角,想尽量垫在尾巴底下,然而失败了,只能继续烤着,“其实我早就看到你在对着我的尾巴吞口水了呢。”
“还看看我看看灶台,怎么,活的鱼在眼前,想啃一口是吧。”
“但是秦昭,我的尾巴真的不能吃。”
祈玉边说边朝后挪了挪。水汽蒸发干净,鳞片干巴巴的发疼,越说越委屈,“所以我以前真的很害怕你那个超过两米的本体,瞳孔尖尖细细的,看人都没有温度,看我就更像看食物了。”
“要么等回去了,我们去菜场买鱼吧,花鲤鱼头煲汤很鲜的。”
“你听到了吗秦昭,我不是食材,别烧了。”
“……”
他喃喃,“好烫啊。再不醒,你真的可以得偿所愿了。”
祸不单行,外面的火焰也终于烧到两人周围,朝着莲台扑了过来,似是要将莲台上的生物全部吞噬——
祈玉在绝望中闭上眼睛,紧紧抓着毛茸茸的猫尾巴。
不知道秦昭还能不能醒过来,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这把火干脆烧得彻底一点,否则一具焦尸总归难看。
就是要辜负俞珪了。好在他出来前有好好孵过那枚卵,留下的鮹丝应该足够让小人鱼出来,虽然不知那枚卵的来历,但对俞珪来说肯定很重要。
一秒过去了,两秒过去了……大概是猫尾巴已经把他烫伤了吧,否则怎么会没有知觉呢?
祈玉做足了心理准备,才睁开眼睛。
火确实是烧过来了,但……绕过了祈玉。
不,不是绕过了,是那只又小了几号的三花猫挡在了前面——它从莲台里拔出自己血淋淋的四肢冲了出去,胸口还趟着血,就这么撑在祈玉身前,撑起一个小小的屏障。
就像莲先生先前在外面画下的那个结界一样,只是薄了许多,泛着诡异的深红,仿佛是用血液勾勒。
确实是用血画出的结界。
冲天火焰被隔绝在外,猫身上全是血,那颜色刺目无比。
刺目得祈玉恨不得瞎了,也好过体会这种窒息的感觉。巨大的悲伤几乎将他贯穿,胸口仿佛破了一个口子,喘不过气,痛彻心扉。
这是第二次了,他第二次被秦昭挡在身后。
火永远是越少越旺,但血却是会流干的。
结界眼看着越来越薄弱,紧接着出现了几道缺口,很快就彻底碎了。
没有了阻碍,火焰更快的速度反扑。
小猫瞬间发出了一声惨叫。
看着眼前宛如自焚一般的场面,祈玉的大脑一片空白。
“……”
那一刹那,担忧完全压过恐惧,他几乎是本能地朝前爬了一段距离,鳞片触上火焰发出嗤嗤的轻响。
祈玉哆嗦了一下,好像是很痛的,但又感觉不到疼痛。
躯体上的一切不适在遇到火焰的一瞬间都消失了,连一直鼓噪的心脏跳动的声音都听不到,大脑仿佛再承受不住更多的思考。
他一路冲到最前,不管不顾地冲进火焰中心,在烧得快看不出本来面目的三花猫耳边用尽全身的力气吼道:“秦昭——”
哗——
随着喊声一同落下的是点点星芒化成的光。幽蓝色光芒层层激荡,宛如扔入石子的水面,涟漪将两人包裹,祈玉一愣,仿佛有什么东西从自己身上挣脱了枷锁,飞出这幅躯体,飞到更高的地方。
他的意识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广阔,仿佛没有边界。
火焰,废墟,乃至更远处。
仿佛……他已经飞起来了,没有身躯的束缚,没有尘世的拖累,构成他的只有自由。
无边无际的自由。
仿佛鱼儿深潜入海洋,仿佛鸟儿高飞入天穹。
他蓦地伸出手,幽蓝光芒如萤火虫般停留在他指尖,汇聚成一团,又散开。指尖指向不远处朝自己扑来的红莲火,蓝光便如海水般涌去,温柔却不留情地将火镇压。
红光与蓝芒交织,映照在祈玉银蓝色的瞳仁中,某一瞬间两者彻底混杂在一起,瑰丽异常。
祈玉缓缓起身,眸光空茫。
幽蓝光芒化作一条条游鱼,自指尖、手腕、最后将他全身都包裹,枯焦的鳞片不知何时褪去,露出的是一双属于人类的双腿。光芒凝聚成实,化作浅蓝色如鳞似纱的薄衣,看似轻软,却将火光隔绝在外。
像是仍身处没有重力束缚的水中,祈玉浮在半空,双腿自然垂下。银色长发被蓝光映成同样的颜色,光幕般,流光溢彩。
莲台中,烟雾迷蒙,宛如一场幻梦。
其余的蓝光则化作蝴蝶,与火焰厮杀一处,偏偏谁都占不了上风。余波形成滚烫的气浪,穿过浮在空中的祈玉的身体,击向后方。小三花猫被弹飞出几米远,压得彻底瘫在地上,频频吐血。
祈玉无意识蹙了蹙眉,略显笨拙地让蓝光的保护范围扩大到囊括进一人一猫,火焰被进一步压制。
即便如此,秦昭的模样仍然非常痛苦。
……甚至可以说,是更为痛苦。
不该这样的。
瞳光终于重新凝聚,祈玉那显得透明的指尖微微蜷曲,蓝光黯淡下来。
这场较量,不论是水浇灭了火,还是火烧遍了莲台,受伤的都只会是秦昭。
因为猫是秦昭,这个大莲台、乃至火焰本身,也是秦昭。
秦昭还在这里,还等着一场救赎。
而不是厮杀。
飘摇广阔的世界逐渐消失,意识重新回归到身体。
祈玉闭上眼睛。
夜晚的火车上,那个人温柔的话语在耳边响起:
“不要害怕自己的影子,它们与生俱来就在你身边,是你的一部分。”
“你不需要战胜命运或向命运低头,因为命运不是敌人。”
“影子是你独一无二的能力,去掌握它们。”
“如果连你自己都看不清自己,又怎么寻求答案。”
人只要活着,就永远不可能摆脱自己,不可能杀死自己的阴暗部分。
只有咬牙接受,站起来,继续向前走。
在那之前……
某一瞬间,闪着幽光的银蓝蝴蝶扑扇了几下翅膀,彻底消散。
火焰愣了会儿,似乎没想到自己的敌人会忽然自己消失,而后才一拥而上。
悬在空中的足尖触及滚烫莲心,新生的皮肤浮现银鳞交缠的纹路,长发垂落肩头,重新产生些许痛感。
心中某处划过一丝淡淡的遗憾,仿佛有什么本来很重要的东西被自己轻而易举地放弃了,但祈玉并不后悔。
“你跟我说过,想得到答案的前提,是要看清自己。”祈玉一步步走向昏迷的三花猫,走进卷土重来的火焰。
轻纱摆动,露出的雪白皮肤上,沿着鳞片纹路,枯黑鲜血因大火而缓缓渗出。每一步都宛如走在刀尖,可这样的疼痛对他来说早已不算什么,从十二岁开始,与生俱来的宿命便将他牢牢捕获。
迷茫、痛苦、怨憎……千般滋味都品尝过,才终于能够握紧手中的东西。
踏入火焰前,祈玉双臂松开,掌心向上微微抬起,仿佛拥抱了什么,又仿佛只是一个舒展的动作。
倏——
蓝色光芒如丝如线,訇然出现在身周。他拿出怀里的青色菩提子,丝线环绕其上,如织蚕蛹,光芒愈加深邃,最终催生出一颗小芽。
然后是茎,花苞,最后花瓣展开,浮现出一朵青色莲花。
看着掌心的青莲,祈玉目光柔和。
催生这枚莲心做的菩提子,就像将鱼卵中的小人鱼带到这个世界一样,是他的与生俱来的能力的觉醒。
能够接受完整的自己,所以才能浴火重生。
将小小的青莲随手插/入发间,一股清凉包裹全身,皮肤也停止了渗血,伤口得到缓慢修复。
“秦昭。”祈玉跪到三花猫边上,轻轻将后者抱起来,不出意外地在小猫身下、莲花台上看到了流着血的缺口。他将青色莲花又从头上拿下来,放进去,然后轻声道,“猫也好,莲花也好,怪物也无所谓,它们都是秦昭,我都会接受。但我还是更喜欢清醒的、会叫我名字的你。”
他仰头,看着逐渐稀薄的空气,“只是我们的精力实在有限,无法无休止地耗下去。”
这样的状态,又能持续多久呢?
每一丛燃烧的火焰,焰心都是莲花的瓣,花瓣总有燃尽时。
那是秦昭不断损耗的躯体。
与之同时燃烧的,还有祈玉身周的蓝色飞萤。
自从祈玉开始收拢自己的意识,主动打断那种玄妙的状态,这些蓝点就不是取之不竭的了。
此消彼长之下,大概迟早也会彻底消失吧。
但事已至此。
该做的,他都已经做了。
也许是接受黑暗的一面太过痛苦,又或许,是从子弹射入血肉胸膛的那一刻,就注定他熟悉的那个大猫不会回来了。
“算了,没关系。”祈玉跪累了,抱着猫向后躺下,“总有种……全世界就只剩下我们两个的感觉了。”
但很奇怪,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即使置身火海。
“怎么说呢,反而像是……终于得到了圆满。”
就像两块缺了角的拼图。奇形怪状的拼图不被这个方圆的世界所理解,但至少,此刻,全世界都从他们的世界中消失了,而他们也终于合成了一块完整的拼图。
虽然或许仍然不是方方圆圆的,仍然跟被狗啃过一样,但总算是找到了能与自己融合的另一块,在某一处接壤。
两个人、两个物种的心跳逐渐合二为一,难分彼此。
虽然两人连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但此时,是前所未有的亲近。
……就好像生来就属于自己、却被迫分开的东西,终于回来了一样。
祈玉不知道这种感情叫不叫做“爱”,甚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不是那种意义上的喜欢怀里这只毛茸茸的生物,但他确实感到了安心。
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什么都可以不在乎的安心。
闭上眼前的那一刻他想,如果可以再听到一次秦昭的声音就好了。
那种淡淡的,似乎不可一世,实则或许只是很平常的、不懂得该怎么融入人类世界的口吻。
如果能再一次听到就好了。
蓝光彻底消散的刹那,火焰冲天而起,莲座也成了一团火球。
……
时间流逝,又或许只是转瞬,在无人看到的地方,一条小小的、长着翅膀的游鱼从火中飞出,蓝红交接的翅膀抖落水与火。
——转瞬即逝。
作者有话要说:
妖怪的战斗对于人类来说是降维打击,其实渣爹做的一切在莲先生眼里都是小儿科啦hhh
但对体质甚至不如正常人类的实验体鱼宝来说,就是被扼住命运的后颈皮了。
所以不是鱼宝太废物,是敌人太超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