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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姬凤岐睡到半夜,听到客栈窗响。以为是进小偷,心想他这儿也没啥好偷的,只是慢悠悠睁开眼,看到乔慕坐在窗框上,长腿翘着,一甩酒坛,灌了一口。
    “对不起,今天烦心事儿多。”
    姬凤岐迷茫而柔软一笑:“既然事多,大半夜的,怎么不好好休息?”
    乔慕也疲惫一笑:“在你身边,才心安。”
    姬凤岐往床里边挪一挪,拍拍床铺。
    乔慕跳下窗,躺在姬凤岐身边。姬凤岐睡了大半天,退了热,人也精神了。乔慕看着他:“你小时候最好的回忆是什么?”
    姬凤岐声音迟缓温吞:“有,很多,分不清哪个最好。”
    床到底还是窄。为了舒服点,乔慕让姬凤岐枕着自己的胳膊,搂着他:“我有一个最好的。我跟你提过,六岁流浪,被人抓住要放血的时候,被一个朝廷赈灾官员救了。当时他带着家眷,他的儿子跟我差不多大,我跟他们在一起住了一个多月。那真是……最美好的记忆了。每顿都吃饱。”
    乔慕说的话姬凤岐都很往心里去,乔慕说过流浪了两年,六岁到八岁。姬凤岐疑惑:“一个月?”
    “嗯,一个月,然后他去别的地方协理赈灾事物了。”
    姬凤岐完全没听出半点温情,甚至有点生气:“这不就是又把你抛弃了?当你是小猫小狗?”
    乔慕笑着安慰他:“怎么还惹你生气了。我当然要感激他。要不是他,我那天就死了。要不是那一个月,我熬不到被我哥找到。我跟他儿子玩得也很开心。这一个月的回忆于我相当珍贵,之后流浪的时间里,挺不住了就拿出来想一想,想一想活着的好处。”
    “你……心大。”
    “多亏我能咬牙挺过来啊。是吧姬大夫,要不然,我怎么遇到你?”
    姬凤岐在黑夜里忽然睁大眼睛,睡意瞬间消散。乔慕感觉到他瞬间爆起又收敛的情绪,心里一慌:“姬大夫……”
    姬凤岐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乔慕左臂被他枕着,右手轻轻搭在姬凤岐肩上……又缩了回来。
    乔慕一夜未眠。
    姬凤岐也没睡。乔慕一晚上没动,小心翼翼搂着姬凤岐,生怕打扰他。姬凤岐也没动,除了装睡,他不知道能干什么。他听了一宿乔慕沉稳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平和有力,宽容善意。天不亮乔慕便托着他的头将他轻轻放在枕上,悄悄离去。姬凤岐真不是傻子。这许多天的相处,历历在目。当被呵护成为习惯,习惯了理所当然,不在意,不在乎。姬凤岐觉得自己不止睡了一天,他睡了太久,如梦惊醒。
    他听见乔慕坐在床边。乔慕应该是看了很久,他不敢有反应。最终……乔慕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说。
    丐帮驻点的人看到总舵主,竟然没有笑模样了,沉着脸,眼下泛黑。乔慕唇角天生上翘,面无表情也像带着三分笑意,意气风发的。这大约是大家头一次看到乔慕这种神情。
    总而言之都被吓得也没敢细琢磨。
    乔慕忙了一天,站在楼外楼客栈外面,仰头看着灯火通明的高楼。他握一握短棒,拎着酒坛进去,上楼。
    房间门开着。两间都是。乔慕跑下楼,掌柜的笑眯眯应承:“郎君莫急。客人退房了。”
    乔慕离开楼外楼。城门管不管对他来说其实压根无所谓。形同虚设。他坐在城门楼顶端向外看,长安城的辉煌灯火到了城门外,就戛然而止。万里无垠黑夜一点也沾不到光。黑夜那边的方向,一个破败的小村子,突然成为他想去而不能的地方。
    萧阳鹞子似的飞到他身边站着。乔慕坐在这儿,是真的心情不好了。
    “下午没找到你。都夷嫌客栈太贵,到咱们驻点的女弟子处所住了。左右还有空房。小姬大夫回村里去了。”
    乔慕灌一口酒。
    萧阳低头看乔慕,行事再如何老成世故拿捏炎凉,到底是个年轻人。当初他来长安总舵,帮里老人是不服的,也是吃了苦,才把自己磨砺得左右逢源。萧阳就佩服他这一点,天天看不出心思。这下算是破了功,摘了八面玲珑的面具,究竟是个傻小子。
    ……我这还说他,我自己都没着落。萧阳唾弃自己一口。今晚月光不好,乔慕大半湮在黑暗中,落寞至极。
    萧阳不敢问金锭事件下文,另找了个由头:“我昨天看了都夷一天。想了个问题,想不明白。想问问你的意见。”
    乔慕没反应。
    “如果都夷拒绝我。怎么办。如果小姬大夫拒绝你,你怎么办。”
    沉默很久。
    “那就离开吧。不要讨人嫌。”
    萧阳一听想争辩,话到嘴边说不出来,知道乔慕现在这幅熊样也没什么能力提供有价值建议,干脆走人。
    乔慕对着姬凤岐的小村子出神很久。他终于站起,大轻功一跃,冲入无尽的夜空中。
    都夷就着灯火给师父写信。小师弟一切都好,还是老样子。弟子想把小师弟带回万花,只是怕越劝他越轴,反而又要跑,弟子追不上。小师弟严格按照师父订的规矩日日行医记录脉案方案,不曾懈怠,师父放心。
    万花天工信鸽装不了很长的信,也飞不太远。只不过给师父传信,足够了。都夷放飞机关鸽子,心事重重坐回床上。小师弟不肯回万花,她也放心不下自己一个人回去。出门在外吃住用都是钱,今天在客栈结账把她心疼坏了。她想跟着小师弟当铃医,身体不争气,万一倒了,岂不是又要连累小师弟。长安也有万花同门,只不过万花讲究君子之交,有病症可以一起讨论会诊,抱团叙情倒是不必,做大夫的每天看到听到的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就够烦的了。
    都夷想到这一层,忍不住苦笑,也不怪尹松她们觉得万花大夫冷漠高傲。治病行医,手里过的人命,可能还真不比江洋大盗少。天天面对生离死别,心神都麻了。
    尹松敲门进来,笑眯眯地:“倒是有个事儿求你。”
    都夷连忙回答:“丐帮愿意借地方给我住,感激不尽。哪里来的求不求?”
    尹松随手灌口酒:“这么回事儿。你知道豪门贵女一样吃五谷杂粮一样会生病。但是高门大宅规矩越森严,别说普通医生,御医都不方便,只能盼着万花谷的女大夫们,还得是相熟的,知根知底的,不多嘴的,讲究得狠。前段时间长安一名万花谷女大夫离开长安了,她的老病号们一时之间找不到大夫,这不正好你来了,求你去给看看。”
    都夷很感激丐帮如此细致的照顾:“真是谢谢你们了。”
    尹松笑:“你先别忙着感激我。前一个万花女大夫就是被气跑的,不伺候了。大家一样都是臭皮囊,这些贵人可真觉得自己金尊玉贵,看病没有不矫情的。你可千万有心理准备。”
    都夷点头:“我懂得,放心。”
    她心里却惆怅,“伺候”贵女,咋跟小师弟解释呢。小师弟路过大宅朱门,可是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乔慕一路飞到小村子,站在村口。远远有犬吠,在夜晚稀薄的空气里惊慌打转。乔慕攥紧哨棒,提着酒坛,心跳如擂鼓。
    万花小大夫瞧不上他,他也是有心理准备。到长安第一天就看到姬大夫背着药箱穿街过巷,眉目含笑地看病问诊。什么样不忍直视的病灶,什么血脓污物,多恶劣的境地,从未见小大夫皱过眉。为了治病,跪着趴着,也难怪万花制服是深色。可小大夫就是不像人间凡尘里的,不属于人间疾苦。他似乎只是背着药箱,来人间一趟。
    当时乔慕日子不咋好过。他在君山是年轻弟子里最出色的,但长安对于君山来说,一样是山高皇帝远。何况长安总舵地位仅次于君山,总舵的人不服气他实在他正常不过。乔慕懒洋洋靠在房顶上看姬大夫帮卸货苦力治疗抽筋,那人腿抽得不听使唤,一脚蹬得姬大夫坐在地上。乔慕差点笑出声,姬大夫白挨一脚却不在意,也没收钱。乔慕突然想到,抽筋是个不大的问题,然而处置不当,苦力一天的饭钱就没着落了。
    他看着姬大夫在明媚日光中,清净自在地融入人群。
    当时他在想什么来着。
    乔慕站在村口,努力回忆。他当时……伸手,想抓住那抹超脱人间的背影。乔慕低头看自己的手,恶狠恶攥着武器。这次也可以没个答案,要是有个死心的理由,也不错。
    乔慕缓慢地一步一步走进村子,走向姬凤岐的小房子。在破败的村子里,姬大夫的住所也很偏。他不喜欢与人来往。房子是黑的,乔慕在门口徘徊两圈,姬大夫卧房的窗忽然亮起。乔慕受惊了似的往后一退,他看到豆大油灯的光暧昧地描绘出姬大夫清隽的影子。乔慕爱恋地看着那影子随着灯光共舞,一同穿过房门,几步走到门口,一转身——
    姬大夫拿着油灯,一手护着火苗。一团暖光笼着他,目光秋水潋潋。他对乔慕笑了。
    “回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