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小说 > 画世间 > 正文 十七
    十七
    白野洗掉脸上的面泥,脱掉外衣,露出腰上伤口。今天执行任务受了伤,简单包扎一下。原本不值一提,但他怕姬大夫闻到他身上的药味血腥味起疑心,于是没用止血药粉,为了掩盖血腥味还使用了凌雪阁秘药。这种秘药是在危急时刻躲追兵搜查用的,甚至能瞒过一部分犬只的鼻子。但有巨大的副作用——一旦撒上,伤口会像蚂蚁一样千叮万咬。这样的伤痛白野也是不在乎的。要命在于不能用止血药,他止血本就困难,其实已经透了外衣,刚才差点露馅。只不过好在深色外衣,黄昏入夜光线昏暗姬大夫根本看不出来。白野这时候往伤口倒止血药粉,一瓶下去,药粉全都被血液冲散。白野愣愣地看着伤口,血液奔涌。
    凌雪阁的人,全都不会哭。最基本的训练罢了。自小入昭明苑,白野幼时遇到熬不下去的情境,并不流泪,只给自己一刀,看着奔流的血液代替眼泪,让他觉得自己尚在人间。裴大夫来之前,他也没多用心给自己止血,奇怪的是也没有因此而死。白野盯着自己的伤口看,裴大夫走进来,吓一跳:“怎么弄成这样的!”
    白野抬头,对着裴大夫笑一笑。
    裴大夫值满,最不放心白野。白野除了君父,一无所有。不计得失,不问青史,心性坚忍,无牵无挂。裴大夫怀疑白野除了任务根本不在乎任何事任何人,总有一天这个年轻人会坦然地走向自己的终结,一去不回。
    “你这样,我就越不放心。原本来接替我的,是我最小的徒弟。二十上下,医术已有我的七八分。他若能来,我还能放心些。但他……”裴大夫叹气。
    白野对裴大夫生涩道:“裴大夫请……帮我处理伤口。”
    这是三年以来白野第一次“求”裴大夫帮忙。裴大夫一惊:“你今天怎么了?”
    白野哑着嗓子:“有个人我……放心不下。”
    裴大夫笑了。有牵挂了。有牵挂就好。
    裴大夫处理好白野的伤口离开,门口闪过一个人影:“禀郎君,‘云隐风烟’五人,无人幸存。千钟被抓,被抓之时便咬掉舌头,贼人审讯也未能撬开他的口。线人当时无法营救,千钟便托线人将自己的腰牌带出狱交给接头的人,也算把他带回凌雪阁。”
    腰牌被血浸泡得完全黑了。“千钟”两个字,模糊不清。千钟算幸运,大把腰牌都没能重回凌雪阁。
    白野看那人一眼,那人哽咽:“郎君,据线人所说,千钟是活着被寸磔的,一声未吭。”
    白野攥住千钟的腰牌。他和千钟一起进阁,千钟似乎出身很好,只是家道中落,比别的孩子娇气。凌雪阁的人没有眼泪,白野从小也不怎么哭,千钟却不行,受训熬不住了躲起来哭,被发现了挨罚,眼泪还是停不住。
    白野进入吴钩台之后和千钟分开。他不知道千钟最后还有没有眼泪。白野手指一比划,那人行礼,悄无声息离开。
    等人走后,白野将腰牌对准鎏紫灯,立刻浮现密密麻麻碧凝沙所写秘密字符。千钟最强科目,巴掌大的木牌能上能写本书。白野着手抄写字符翻译,一张完整秘密情报送往枢机府暗所,林阁主近日正在长安。
    一切忙完,白野一只手撑住额头。裴大夫说他“有牵挂了”,很欣慰的样子。他白野迟早也是墓林某棵树上挂着的腰牌,这还是最好情况,大多数时候凌雪阁的人尸骨无存,腰牌也回不来,有了牵挂,就是好事么。
    今天姬大夫缩成小小一团,坐在佛前打盹的样子,吓他一跳。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会失去姬大夫。再无任何机会的那种失去,姬大夫对滚滚红尘并无留恋,随时抽身。姬大夫问他那间庙有没有主——他心慌得烦透了!
    白野捏额角的动作一顿,突然发现一件事。这仿佛是他第一次……
    心烦?
    姬凤岐快要睡着,打了个喷嚏把自己打醒。他正生气,乔慕偷偷从窗外翻进来,摸到姬凤岐身边。一身冰凉水汽,洗了澡来的。姬凤岐笑了:“将仲子兮,无逾我墙。”
    乔慕捏他鼻子:“今晚月色如此明亮,想优雅美人想得我心慌。”
    姬凤岐被他硌着了,轻轻一笑。
    乔慕干笑:“我实在……控制不了。这么多天没碰你……”
    姬凤岐向乔慕伸出手,乔慕向前一扑,紧紧搂住他。姬凤岐是感激乔慕的。乔慕能让他乱七八糟的思绪停止一段时间,那段时间他除了快乐,什么都不用想。乔慕乱啃着,姬凤岐搂住他的头:“乔慕,让我安静下来吧。”
    乔慕一僵,他显然完全误会,气息又粗又紊乱,忍得快要爆|炸还小心翼翼问:“今天不要吗?”
    姬凤岐吻他的眉毛:“除了你,什么都不用想,实在是太美妙了。”
    乔慕如蒙大赦,紧紧扣着姬凤岐的腰。姬凤岐觉得乔慕现在已经眼睛血红就要喷火,但就是非要先缠绵。乔慕对温存的步骤有执念,郑重而且虔诚。他磨叽也不是一两回,姬凤岐确定他可能就是这个风格。乔慕的手有恰到好处的薄茧,那样爱怜抚摸,轻重缓急,野火燎原。姬凤岐急得要踹他了,乔慕一把抓住他的脚,一路吻上去,用嘴唇轻抿柔软滑嫩的皮肤,温柔打开他。
    姬凤岐攥着床单,无力挣动,觉得自己躺在一艘小船里,摇摇晃晃划过倒映星空的洞庭湖。忐忑期待的巨浪终于到来,一浪把他打进水中,他放任地沉下去,沉下去,四面八方柔软的水,隔绝了他与世界。
    好安静。
    突然有了月光。乔慕看着自己的爱人躺在月光里,月光爱他,乔慕也爱他。乔慕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流连姬凤岐的柔软和温暖,完全控制不住。扶老携幼衣衫褴褛目光呆滞的灾民——乔慕甚至不知道能不能叫他们“灾民”,没有天灾,改税法改得他们丧失了祖辈耕耘的土地罢了。当了佃户更惨,人头税得自己交,活不下去只有逃跑。都夷害怕流民中间起疫,找了长安城中的几位万花弟子一起过来查看水源和卫生。几个男性流民看到都夷眼睛都直了,变成了嘴,恨不得用目光撕咬都夷。萧阳保护都夷,又不能真的对流民怎样,丐帮的技能全开要打死一片,投鼠忌器萧阳反而受了伤。
    这些流民还只是“先锋”,大部队在后面。乔慕先想办法把他们安抚在距离长安几十里的地方。如果硬闯长安,后果会是什么。他偶然看到有人艰难地啃一只白白净净可疑的大骨棒。牛羊猪都没有如此大的骨棒,乔慕命令自己转过头去,不要再看。那只骨棒让乔慕不寒而栗又无法苛责,他知道五脏六腑被饥饿撕咬什么滋味。乔慕脑子里轰隆巨响,捏着太阳穴想念姬凤岐的身体,回忆姬凤岐悦耳动听的声音,失控的温柔的眼泪,搭在自己背上那冰凉的手指。
    一想到姬凤岐,乔慕脑子里也……安静了。
    乔慕一寸一寸吻姬凤岐雪白的背部。
    “谢谢。谢谢。”
    姬凤岐趴着,扇合睫毛。天地消失,人间不存,寰宇只有这件破屋,只有他和乔慕,幸福而安稳。他知道这只是短时间的错觉,但他上瘾,不可自拔。他捏住乔慕的手指,用气声笑道:“你是……怎样知道这事的?”
    他倒是从小就知道,学医的,研究的就是这副臭皮囊。但全无期待。春宫画得如何好,如同没吃过的点心,旁人再说好吃,有什么用处。乔慕让他知道话本里写的全是真的。他担心自此离不开乔慕,可是,毫无办法。
    乔慕在他背后也笑,鼻音浓重:“我嫂子……是个看上去性子很柔和的大美人。”
    “嗯。”
    “有时候他哄我睡觉特别早。我正皮的年纪,哪里睡得着。终于有一次,好奇我哥在干嘛,偷着跑去看。嗯……”
    “嗯?”
    乔慕组织一下语言:“前半段我以为嫂子要杀我哥。后半段我以为我哥要杀嫂子。”
    姬凤岐噗嗤笑出声,乔慕把脸埋在姬凤岐背上委屈:“别笑,当时真吓坏我了。”
    “怪不得你……”如此磨叽。
    嫂子用弯刀在大哥身上割满鱼鳞伤。细密小伤口,不值一提但有血,血丝四处洇染,大哥身上笼了一层红绡一样,身上肌肉反着烛光。大哥也不躲,伸手拽住嫂子,嫂子雪白的大腿缠在大哥黝黑的腰上,又哭又喊。
    当时乔慕太小,这段记忆给他的只有惊恐。
    姬凤岐翻个身,安慰似的抱住乔慕的头,拍拍:“这几天累不累?”
    “累……”
    “睡吧。”
    “嗯。”
    白野仔细收起千钟的腰牌。等回太白山,挂去墓林。墓林的每棵树上都挂满腰牌,风一吹,像风铃。白野以前每天都喜欢去看一看,这是自己将来的结局,虽然看起来就是满树野鬼,好在四周全是同僚。以前听人说,凌雪阁的腰牌回不来的那些,也不一定就是丢了。其实也有送人的。送给心意中人,就有了真正的归处,死了闭得上眼。
    白野看自己的腰牌。没有送出去,对方不稀罕。他按一按胸膛,小大夫用青丝缝合的伤口长得差不多,发丝也都消失。裴大夫说愈合得不错,但那疤痕趴在白野胸口烧灼,又痛又痒,日夜不息。挺好的。这知觉提醒白野,他还是个人,还在人间。
    至于这没着落的“白野”腰牌。有一日得挂去墓林,就算是孤魂野鬼,也有用处。比如当作风铃,在风中响给凌雪阁新人听。
    窗外狂风大作,树影在月光里惊慌战栗,像是祈求上苍的枯骨的手。
    白野闭上眼睛。
    有人想要掀翻长安。
    君父的刀剑,自然保卫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