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小说 > 画世间 > 正文 十九
    十九
    这次高热硬是烧了一整晚。第二天姬凤岐上下嘴唇全脱皮。他灌了一碗凉水,进城继续找唐佚行。旁敲侧击从城门尉那里打听到点情况。城门尉昨天不当值,这事儿也是听同僚所说,再说本不好对外人讲,就是看在姬大夫救过他娘亲的份上。
    据城门尉说有个唐门妄图从长安城墙上直接飞出去,被城门的天策守军射杀。只是不知道是哪个门。
    姬凤岐眼前一花,唐佚行肯定遇到事情了,不然为什么要冒险飞过城墙逃命!姬凤岐立刻动身往城外走,哪怕是绕着长安跑一圈,唐佚行也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背着药篓稀里哗啦往城门跑,路过一处窄巷,被什么东西一绊,摔倒在地。姬凤岐摔得够呛,爬起来捡满地掉落的东西,衣角却被空气死死攥住。
    唐门隐身不能动,隐身能动弹的是明教!姬凤岐摸出笔,紧紧攥着:“谁!见不得人么!”
    人影闪现,靠着墙坐在巷子口,一只手紧紧攥着姬凤岐衣角,剧烈喘息:“大夫……”
    姬凤岐头皮一炸:陆亚丹!他扑上去揪住陆亚丹的领子:“说!是不是你出卖唐佚行!”
    陆亚丹似是经过恶斗,嘴角挂血,呼吸间全是铁锈味:“阿行……”
    “是不是!他的住地是不是你透露的!明教为什么追杀唐佚行!”
    “阿行呢……”
    姬凤岐咬牙切齿:“城里在传有个唐门飞跃城墙被守卫军射杀,你猜是不是阿行?”
    陆亚丹眼睛不聚焦,愣愣对着姬凤岐,似乎很久才反应过来什么意思,仰头靠在墙上。
    姬凤岐看到窄巷深处还躺着几个明教。死不死不知道,不关心。懒得再纠缠,起身要走,陆亚丹竟然还攥着他的衣角。姬凤岐恶狠恶拽出衣角,陆亚丹一对蓝得透明的眼睛无辜又可怜,搞得姬凤岐遏制不住怒意,恨不得咬死他:“我去给唐佚行收尸!你自便吧!”
    陆亚丹的手无力摔在地上,血涌出嘴角。姬凤岐掉头就走,他必须抓紧时间去找唐佚行。姬凤岐拐着弯打听到底是哪个门的守卫射杀唐门的,到底是没打听出来。出了城门姬凤岐惶然无措地原地打转,长安这么大,长安郊区这么大,上哪儿去找。上哪儿去找!
    姬凤岐一个人原地打转。
    他突然发现,当他想求援的时候。
    没有一个人能帮他。
    陆亚丹不再隐身,靠着墙坐在破烂窄巷里。他唯一听懂的意思,唐佚行死了。被他连累死的。他面色平静,缓上一口气,挣扎站起。他的背上皮开肉绽,靠过的墙面鲜血淋漓。几步路挪得无比艰难,勉强从一具尸体上拔下自己的弯刀,握住刀身,狠狠插向自己心口。就在这一瞬,巨大的力量击中弯刀,弯刀直接被打飞。陆亚丹同样被震得摔在墙上,顺着墙壁往下滑,墙面被他的血抹得狼藉,他没有感觉。
    “这行为是明尊所不允许的。”
    陆亚丹垂着头,金棕头发遮住眼睛,一动不动。
    温柔的声音用波斯语轻轻说:“这行为,明尊不允许。”
    陆亚丹抬起头,看面前带着羃篱的人影。风轻轻撩起羃篱白纱,从下往上看,一红一蓝瑰丽无比的眼眸。
    要下雨。雷声劈醒了缩在佛像后面的唐佚行。他睁开眼,勉强找回知觉,发现身上盖着东西。佛像上方的幔帐正好掉在他身上,有土,但暖和。唐佚行靠着佛像咳嗽,满嘴血腥,嘿嘿笑:“佛祖,我杀过那么多人,这下要还了。但还是不公平,我就一条命,如何还那么多人?”
    守城门的天策射出的箭头还在伤口里。说来好笑,长安所有守城巨弩都是出自唐门。唐佚行知道那些弩|箭的箭头到底有多恶毒,他自己一人肯定弄不出来。全身还有那个面部刺火焰纹的明教纵横切割得整整齐齐的刀伤,血干了,厚厚糊在身上。失血过多,又渴又冷。
    唐佚行蠕动一下,心里只有愤怒。他不怨天策,守城的给他一箭,没话可说。然而明教。他冷笑一声,明教。残忍歹毒又天真的明教。火焰刺青那家伙拿人切着玩儿,只为了取乐,仿佛儿童天真地折磨一只蚂蚱,扯掉蚂蚱的肚子腿和头,高兴得手舞足蹈。原来如此。陆亚丹也是为了“玩儿”,只不过是另一种天真的方式玩唐佚行。
    唐佚行想大笑可是发不出声音。他是嘲笑自己,现在愤怒有什么用,还不是只能等死。
    还有,这寺庙好像有人常来,烂在这里岂不是吓到人。
    “脑壳痛哦……”
    姬凤岐茫然失措地在长安郊区游荡,上哪儿找唐佚行。不能用大轻功,可能会错失昏迷的唐佚行。他甚至不能大声喊他,马上就能招来明教。明教……哈,姬凤岐倒是也没那么怕,他一个穷大夫,劫他也没几文钱,要杀便杀。姬凤岐跌跌撞撞,他不知道,后面,真有明教。
    两个明教悄悄跟着他。
    姬凤岐浑然不知地往到处乱跑,溜得俩明教以为自己被耍了,怒意刚起,抬头看见附近十多棵树上面,全都站着凌雪阁。手持双链刃,下垂的链鞭形态,默默在风中摇曳。
    明教轻微啧一声。倒是没怕过凌雪阁,然而这是汉人地盘,凌雪阁人多。
    这场虚无的对峙没有引起姬凤岐任何警觉,他靠着一棵树抱膝而坐,嘶嘶喘粗气,心里全是迷茫。
    世间太大了。怎么找一个人。唐佚行你死了么。死了会有鬼魂么。你能变成鬼回来告诉我一声尸体在哪儿么,我去给你收尸。
    歇够了,姬凤岐扶着树站起。树有些摇晃,簌簌地掉叶子。姬凤岐被药篓勒得两肩剧痛,在长安城里摔了跤狠的,在长安城外东奔西跑,现在整个人要散架,一瘸一拐地走着。唐佚行是个无着无落的杀手,姬凤岐是个贫穷的客居大夫。遇上事情都差不多,举目四望,无人可靠。唐佚行死了,大概也只有姬凤岐会难过。姬凤岐艰难挪动,心里念叨,唐佚行你放心,你死了我会哭的。变成鬼来找我吧。我在长安混了这么久,也就你一个朋友。我不怕。
    姬凤岐踉踉跄跄走着,走到破庙门前才反应过来,怎么到这儿了。他最近采药会来这里歇歇脚打扫打扫,跟佛祖聊会天。姬凤岐推门进去,虔诚拜一拜佛像。
    然后他听见强忍着的咳嗽声。
    姬凤岐吓一跳,手里攥着笔,声音发抖:“谁。”
    咳嗽声从佛像后面传来,听到姬凤岐的声音,顿了一下。
    “花花……”
    姬凤岐窜上供台绕到佛像后面,掀开破旧帷幕,简直热泪盈眶:“唐佚行!”
    唐佚行已经开始高烧,他竖起一根手指比了个“嘘”,又迷茫低笑:“不是幻听哦……我以为烧糊涂了幻听,怎么可能会听到花花的声音……”
    姬凤岐一抹脸:“唐锤锤。算上这一次,我当你三回再生父母了。叫爹。”
    唐佚行奋力蹦出一个字:“爬!”
    唐佚行全身都是刀伤,还是整整齐齐的,拿唐佚行当鱿鱼花改刀的那种刀伤,砍他的人纯是折磨他取乐。然而比起来身体里的箭头还不算严重。这种箭头有极其歹毒的分槽倒钩,放血搅肉还弄不出来。姬凤岐竭尽全力先收拾皮肉伤,给血葫芦一样的唐佚行止血。先不着急撬箭头,当务之急先想办法烧水让唐佚行补充水分吃点东西。点火容易,用什么烧?姬凤岐找不到合适的工具,翻唐佚行身上,翻出个铁水壶。典型大漠风格,挺好看工艺略有粗糙,用的时间有点久了,手握之地抛光成镜面。
    那个死明教送唐佚行的。不然这破玩意儿唐佚行能拿着当个宝,长安满大街有卖。姬凤岐拿着水壶出去找水,灌满了回来直接架火上烧。可能这种西域行商的水壶也就是这么用的,储水烧水,大家一样都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
    等水开的时候,姬凤岐抱着唐佚行用离经内力温养他。唐佚行嘴唇皲裂起皮,失血过多导致口渴。姬凤岐哄他:“越是虚弱越不能喝生水。乖,忍一忍。”
    水烧开了要放凉,这期间姬凤岐用大轻功飞回家拿了自己的衣物和全部能用得上的药物。他甚至试了试灶台上的大铁锅,不行太沉背着飞不起来。急匆匆赶回破庙,力图把破庙布置得舒适干净一些。接着给唐佚行继续持续不停输送离经内力。
    离经内力略微止痛,唐佚行一时清醒一时糊涂。姬凤岐轻微摇晃,唐佚行更舒服一些。他小时候发烧,师父就是这么轻微摇晃他。水烧开了放凉,姬凤岐一点一点喂唐佚行。唐佚行渴得狠了,又不能一下喝太多,接近昏迷了追着水壶啃。喝了点水,唐佚行昏睡。昏了也好,撬箭头就不疼了。条件简陋,姬凤岐咬牙给唐佚行撬子弹,一面还得持续不停地输送离经内力,精神左支右绌,眼前一阵一阵发黑。他死命咬着下唇,用疼痛强迫自己清醒,咬得血流满嘴。
    必须得救活唐佚行。不然的话。这三年漂泊。就真的什么都没落着了。
    乔慕回到村里,家里漆黑一片。最近乔慕早出晚归,要么干脆赶不回来,他以为姬凤岐已经睡下。摸到床上,被褥整整齐齐,一片凉。乔慕点灯在家里四处找:“阿岐?”
    寂静无人。
    乔慕习惯了只要进门,家里总有人在等他。姬凤岐为了等他总是浅眠,他无论怎样轻手轻脚,姬凤岐一听到动静立刻就醒。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属于乔慕,这间小屋子,和屋子里的人。突然一下,屋子里的人,不知去向。乔慕举着油灯到处翻。他惊觉姬大夫真的没有太多东西。桌上整齐地摆着便宜的纸笔,画好的画晾干了还要继续开药方用。乔慕打开装衣服的竹篑,心里一凉。姬大夫两套换洗的贴身衣物,全都没有了。平日一套万花制服,就穿在身上。乔慕发懵,怎么就没发现姬大夫如此节俭。节俭的意思是——
    随时能背着药篓离开。
    没有留恋。
    乔慕惊醒,拔地而起大轻功直接上房顶,被他自己布的铁蒺藜扎穿小腿。他站在房顶上仔细检查,除了他自己,没人再来过。他认真地俯视,辨别村屋道路,接着远眺。已经深夜,其实什么都看不到,远处雷声隆隆,大雨将至。乔慕跳下屋顶,铁蒺藜扯下他的衣物扯破他的皮肤,他恍若未觉。他回头看一眼寂静的小屋子,他第一次忐忑地来到这个屋子前面,做好了死心的准备。然而窗亮起来,接纳了他。
    为什么从来没想过。如果有一天,这屋子里的灯,再也不为他而亮了。怎么办?
    乔慕站在家门口,恓惶地想这个问题。
    没有答案。
    唐佚行昏了醒,醒了昏,折腾数次。最后一次清醒,发现自己伤口已经清理好,贴身衣物换成了干净的,姬凤岐累倒在他身边。破庙外狂风暴雨,唐佚行的高热被离经内力压下去,他翻身看姬凤岐,姬凤岐睡得极沉。唐佚行心想,这家伙还真是当了自己三回再生父母。这么拼命,难不成还真是出于父爱。唐佚行被自己逗乐,吭哧一笑,牵动伤口,飚出泪花。
    姬凤岐艰难地撑起眼皮:“醒了。渴不渴?”
    唐佚行点头。
    姬凤岐从地上爬起,往铁壶的温水里倒了一点红糖,调个味道。唐佚行喝了一口,很开心:“甜的。”
    “嗯,甜的。”
    夜雨漫漫,地面又潮又凉。姬凤岐把幔帐全都铺到唐佚行身下,自己就躺地上。累得狠了,讲究不了。唐佚行喝了水,姬凤岐又躺下:“有没有想吃的?等出太阳,我进城给你买。”
    唐佚行长长一叹:“你不怕招惹明教?天亮了你就先离开吧,别回来。”
    姬凤岐声音平淡:“不怕。随意。”
    “如果你出事,就是被我连累的。”
    “行,提前原谅你。”
    唐佚行沉默。
    姬凤岐等了半天,没等到唐佚行回呛:“唐锤锤,有件事你得记着。”
    “讲。”
    “哪天你变成鬼了,就来找我。未了的事告诉我,尸体在哪儿也告诉我。我不怕你。记住了。”
    唐佚行鼻子一酸:“行,我记住了。”
    “那再睡会儿。”姬凤岐疲惫至极。下大雨就不走夜路了。他现在一闭眼就是阿撷的脸,他需要身边有个活人。就算回家也是一个人倒在黑暗里,现在唐锤锤身边,他感激不尽。
    唐佚行身负重伤,暂时的清醒过后又要昏睡。多年捶打历练让陷入昏迷之前的他瞄了一眼房顶。
    有人。
    一开始没注意,声音被大雨雷声完美掩盖。
    可惜精神已是强弩之末,他根本没来得及出声提醒姬凤岐,便再次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