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回家,不周生。”粗粝的声响在浓雾中移动,显出他庞大的身形。
那是一只庞大如小山般,被满白毛的猿猴,他的声音粗犷中透着尖利,呕哑嘲哳。
“狌,好久不见。”稚嫩的童声却有着完全相悖的成熟语调,仿佛已活过千百年。
“不周次子,携不周儿孙,见过不周。”万兽一齐下跪叩首,无法下跪者,则直接以头抢地。
“我早已不是不周了。”童声幽幽然。
“或者,我从来也没能成为不周。”似有略哀。
“不论你是否成为不周,你永远是我们中最接近的一位。”白猿竟流利安抚幼童。
“狌,你变得更强了。”童声似有欣慰。
白猿不语,又再俯首。
“不周生,我为你抓来了飞星之祸。”白猿看向浓雾外的亭阁,因其过高的身长,甚至看不见那两只小小的裸虫。
“飞星…”童声似陷入深深沉思。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童声突的吟诵到。
“他当年便是这么调笑我的。”那声音中,除却稚嫩与成熟,又多了一丝温暖。
“三明灿日夜轮转,日月尘成于天人。
飞星启季岁甲子,归元始顺济苍生。”
童声与一道亘古之渊音一道响起,浓雾颤动,万兽惊恐。
“飞星有祸,出世之时不得共见不周,见者亡,死则生。”
“为飞星除祸!”白猿高声迎合。
“为飞星除祸!”浓雾中兽一齐开口,大地震颤,密林抖动。
那童子终于显出真面目来,缓缓自高处落下。
“阿旺!”格桑婷婷惊叫出声。
稚嫩脸庞,黝黑肤色,分明是她朝思暮念的亲弟。
“苍人小姑娘,我不是你的亲弟。”那“阿旺”瞳孔填满纯白之色,散着淡淡荧光。
“但你亲弟并未死去,他是无辜的,且十分顽强,正沉睡在我体内。”
格桑婷婷直愣看着面前明明是自己弟弟,自己却清清楚楚意识到,这是另一个,完全不同之人的躯壳。
心中一缕怒意蹿升。
“赵平生,对吧。”阿旺不再看格桑婷婷,而是转向面前的瞎子。
“是我。”平生直了腰背,定气凝神。
方才发生的一切,此间的话语,他早已明白,来者不善,且难逃此劫。
但他心中的急躁与不安,还远不及方才在地面之下,变成彻头彻尾的瞎子时,心中的万分之一。
“要杀我?”
“没错。”
“给个理由。”
阿旺轻轻一叹。
“我并非嗜杀之主,但为了下一个可用的甲子尽快到来,你必须排除。”
“为何一定是我?”
“并非一定是你,而是恰巧是你。”阿旺抬头望天,沉吟片刻。
“我曾经十分不信命运这回事情,但随着世事变迁,我似乎不得不信。
为了启明下一道甲子,需得三颗飞星好好活到那一天到来。
但在他们崭露头角,独当一面之前,却不能与同一个人相见。”
平生闻言心中一动。
“我曾也不信气运一说,但现在看来,万事万物或许确实冥冥注定。
而你,或是气运使然,恰好见过三颗飞星。
故为了大业,必须牺牲小我。”
阿旺眼中幽光一闪。
平生却只觉好笑。
“仅仅因为与三个莫名其妙的陌生人见过一面,便要去死?”
“没错,这也是为了苍生。”
苍生,呵,苍生。
圣人总是这样,毫不费力的摆弄每一个碌碌之人,为了所谓的大业,所谓苍生。
若说苍生,自己难道不是苍生?死去的父母不算苍生?梵天手中,被折磨致死的孩童不算苍生?
万千圣人流转于历史血海,亿兆小我死于济难之路,天下可曾对苍生友好一丝?
但平生深知,改变一个人,比杀一个人更难!
“敢问阁下,何为苍生?”平生轻问,腰间的左手缓缓反握住北辰。
“苍生,为众。众,三个人,大多数人,即为苍生。”
“也即是说,人本身,不算苍生?”
“这是什么话?大多数人,不就包括了许许多多个‘人本身’了吗?”
“那阁下可有珍视之人?”
“我懂你的意思,不论是我,还是我的亲人,爱人,必要之时,都可以牺牲。
滚滚长河历史之中,所有我们不过沧海一粟。
我们不填山海,总会有人去填,他们或许是旁人的亲人爱人,也有可能,是我们的亲人爱人。”
平生越听越觉可笑。
圣不论凡,凡不论圣,不为自私,又为何?不虑情爱,又虑何?
连枕边人亲骨肉都不爱的人,说自己爱苍生,鬼才信!
一道寒芒划破浓雾。一声炸响震穿山林。
“吼!!!”高猿怒吼!凄哀沉响,震得人肝胆俱裂。
“狌!”坚定的童声自烟尘中传出。
“莫要急躁,你还不相信我么。”一阵劲风自阿旺身周猎猎吹起,烟尘浓雾俱散。
散着幽幽紫光的刀刃轻轻夹在稚嫩短小的双指之间,握柄那头,却已渺无人影。
同时,一道火光冲天而起,向西北飞去。
“婷婷,此时应是顾不得你弟弟了!”平生顶着烈风说到。
“我们似乎也没有其余的选择…”格桑婷婷苦笑一声。
“只是你的刀…”
“人比刀重要。”
冲势一往无前。
地上,阿旺眼中飘出一缕幽烟。
“不周生…”白猿望向渺小的幼童。
“无妨,正好,好久没活动筋骨了。”
“无凭。”幼童轻喃,一阵无匹的天地伟力向他涌来!突然,一道龙卷无依而生,幼童的身躯,在风眼中,慢慢长大。
平生感知到身后骇人之力,五颗火球在脚下一同喷涌火舌!
可一股无双的引力,将他向后拉扯,两力相争,平生一时竟定在空中。
虚空中,一只大手向二人伸来。
旋风消散,露出其中的百丈幼童。幼童面上,生出无数道幽蓝的裂缝。连接幽光之瞳。
眼看大手即将握住二人!一道戾喝响起!
“格桑旺!!老子数到三!!”
突地,巨童身形一顿。
过于庞大的身躯,令其在停滞之时,巨大的惯力竟惊起一阵罡风。
“这是…”巨大的幼童声音已然低沉的人耳难辨。
平生只觉周身之力一轻,顾不得多想,继续向外冲去。
“等等!”格桑婷婷美目中满是惊异,他看着巨大幼童面上一闪而过的惧色,心中略有所思。
平生飞势也是一滞。
“格桑旺!滚过来!”格桑婷婷又再喊到。
“小娃娃!你休得…!”巨童话音未落,庞硕的躯体竟一下跪倒在密林之中,双手抱头。
“这是什么状况…”那低沉的声音中深深透着难以置信。
“嘿嘿。”格桑婷婷莞尔一笑。
平生惊异感知着眼前的一切。
“平生,拿刀,走人!”格桑婷婷轻声在他耳边说道。
“嘿。”平生嘴角勾起一缕久违发自内心的笑容。
“不周生!”白猿拖着巨大的身躯向巨童奔来。身后万兽齐出!一时间大地震动!
“格桑旺!回家!!”
只见巨童站起转身,直面万兽,一举一动掀起无限尘土。
他巨口大张,一股炫目之光自口中照出。
随后,一寸寸的幽光自其全身上下照耀而出,巨大身躯的皮肤寸寸皲裂,无匹之气力蓄势待发!
“婷婷!阿旺的样子不妙啊!”平生俯冲至巨童脚下,一道漆黑之水流自其右臂窜出,粘上抛在地上的北辰,顺势收回。
但身侧传来的巨大无匹的真气让他心中略感不妙。
“格桑旺!不准乱搞!!”
巨童皲裂之势一缓,突地蹲下,看了看脚边的格桑婷婷,满目天真,挠了挠后脑。
“别发呆呀!一起走人啦!”格桑婷婷冲呆立的巨童粲然一笑。
“嘿嘿。”一声童真却低沉的笑声响起,以巨童为中心,与方才全然相反的罡风乍起。
“不周生!!!”白猿凄厉叫喊着冲向旋风,却被轻松弹开,百兽无法近身。
天幕向下看去,百里浓障中,突然缺出一道清明之口,白光自内一闪而过,消失在明亮的天幕之中。
浓障内,白猿与万兽呆立在原地,那白猿目眦欲裂,咬牙切齿,捶胸大吼。空谷传响,哀转久绝。
密林猿声啼不住,流光已过万重山。
……
再度醒转,三人已身处一片断木残林之间。
两个大人缓缓起身,倏忽发觉,此地,便是一行人与那巨马相遇之处。
面前的小山已然不见踪影,只留一道巨大的天坑。周围草木乱石如同兵相跆籍,大军过境。
“阿旺?”格桑婷婷轻声唤躺在地上的幼弟。此时阿旺仿佛沉沉昏睡,轻声打着呼噜,小口微张,往外流着口涎。
“姐…别揍我…糖…”甚至轻声梦呓。
格桑婷婷噗嗤一笑,擦去弟弟嘴边的口水,摇了摇头。
平生探明四周境况,也回到姐弟俩身边,看着小孩儿天真烂漫的睡相,也是不由一笑。
格桑婷婷自怀中掏出一个破烂的纸包,拿出一颗糖果,塞进幼弟嘴里。
“嗯…甜…”小孩儿转身,一脸满足。
“平生,多谢…平生!”
看着安全的二人,平生紧绷的全身一阵松弛,全身上下,无数道伤痕的刺痛缓缓爬上神经。
他只觉一阵晕眩之意自骨髓向上袭来,神识一黑,向地上栽去。
脓血顺着黑衣浸出,晕染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