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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6章 臆想
    兩人說清楚後, 各自分別告辭。
    唐窈回到窈窕院,廂房內正好傳來郁桉郁棠的歡雀聲,她一進門, 兩小家夥便歡快奔來?。
    “阿娘燈籠!”
    “燈籠~”兩人捧着大燈籠, 笑容璀璨, 高興顯擺。
    奶娘提着燈籠柄跟在後頭,以免兩小人兒抱不動摔地上。
    那燈籠閃耀璀璨, 映着兩人更顯精致,仿似畫裏的金童玉女。
    唐窈眼裏也染上笑意, 走近過來?,摸了摸兩人的小腦袋,“你們?阿爹昨晚回來?了,給桉兒留着大燈籠, 今晨剛走, 他讓我跟你們?說聲抱歉, 實在是京中事務太繁忙了, 不好久留,他還留了信……”
    說着,将日居給的信拿出來?。
    郁棠郁桉原本?還有些不高興,一看有信,注意力又被引走, 眼巴巴就想?拆信看。
    唐窈領着他們?過到書房,拆開信,當着兩人的面展開來?。
    【深秋漸寒, 躬請添衣, 見字如面。
    桉兒生辰康樂,未能在你生辰那日及時?趕到祝賀, 甚是歉意,特奉上一盞大燈籠,望你喜歡……】
    “喜歡~”郁桉軟軟應聲,小臉興奮紅潤。
    唐窈笑着摸了摸他腦袋,繼續讀信。
    郁清珣并?沒有透露他受傷的消息,信上還如以往,只說途中趣事,不寫離愁哀傷或時?事,仿佛他經歷的只有風花雪月的浪漫,沒有刀光劍影的危機。
    唐窈一邊讀信,一邊細看着字跡。
    雖然字還是那個字,但筆墨力道不足,筆鋒略弱,應是病中所寫。
    他确實受了傷,只怕還傷得不輕,連寫信都有些勉強。
    唐窈暗自擔心,面上并?不顯露。
    郁棠郁桉是看不出字有什麽不同的,雀躍跟着讀了遍,嚷嚷着要回信。
    唐窈讓人鋪了筆墨紙硯,将兩小人兒的話語寫進信裏。
    寫完後她遲疑了瞬,還是沒添寫片語。
    二百一十?封信不多,前?面已寄來?近百封,很快就能寄足數。她沒必要打破這決定,到時?間?過去既是驚喜,也是理由。
    現在有什麽想?說的,可以讓日居帶話。
    唐窈将信封好,準備将先前?所寫的信件,也一并?讓日居帶回去。
    做好這些,又記起餘既成要離開的事,讓人将他原本?送的兩排花簪送了回去。
    ——既然約定已經作廢,禮物也該物歸原主。
    餘既成拿到簪子,沉默了許久,倒也沒讓人再送過來?。
    唐窈悄悄松了口氣。
    *
    日居休息了一日,第二天便啓程回京。
    唐窈親自将信送過去,還特意讓童娘子給她弄了發髻,佩戴上那兩支純金琉璃燈簪。
    “麻煩幫我給國?公帶話,那兩支燈簪我很喜歡,那天的螢火蟲燈籠我也很喜歡,希望來?年?夏夜能再與他同賞。”唐窈将信件遞過去時?道。
    日居一眼看到她頭上戴的燈簪。
    他跟在郁清珣身邊,自然是認得郁清珣親手所制的簪子,何況這簪子還如此華麗耀眼。
    “屬下一定将話帶到!”他為郁清珣感到高興。
    四?大親随不僅是親随,還與郁清珣有着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郁清珣有多喜歡唐窈,有多希望能跟唐窈重歸于好,他們?比誰都清楚。
    唐窈輕微颔首,頭上燈簪在陽光照耀下如同明燈,燦若星辰。
    也是唐窈容貌夠美壓得住,才不至于被這燈簪奪去矚目。
    “這些信是之前?棠棠和桉兒嚷嚷着要寫的,我怕他們?發現不對,假借國?公的名義回了信,他們?暫時?還不知?道,還望國?公幫忙保密,莫要被他們?發現。”唐窈将其?他信件裝在木匣子裏遞過去。
    日居應聲接過。
    “望國?公保重身體,棠棠和桉兒我會照顧好。”唐窈再道。
    日居颔首,很快道別離去。
    京中,郁國?公府。
    前?院書房。
    郁清珣披着狐毛大氅,擁着暖爐靠坐在軟榻上,臉上有些白,像失血過多,氣色并?不好。
    “子規來?信,崔王兩家的田畝已經清點得差不多了,确定要将這些田分給佃農們??”下首椅子上坐着林宿眠等心腹官員,正商議着處理清丈出來?的田畝問題。
    郁清珣點頭,并?不言語。
    “國?公受伏重傷的消息已經傳出去,不少人還以為您已經沒了,正雀躍歡喜,這一下又如此行為,還想?随之改稅法?,他們?怕會鬧得更大,要不……先緩一緩?”有官員勸道。
    “無妨,就讓他們?鬧。”郁清珣眉宇恹沉,看上去病怏怏的。
    “新稅法?從魯州開始試行,再推向其?餘州府,我會上疏太皇太後,讓她老?人家另遣禦史,巡查各地田畝情況。”他語調淺淡,甚至還有些中氣不足,話語卻是不容置喙。
    座下其?他官員想?說什麽。
    郁清珣瞥過去,“你們?也不贊同這新稅法??”
    衆人神色各異。
    說贊同吧,多少有些勉強;說不贊同吧,又違背初衷。
    “我倒覺得這新稅法?沒什麽不好,也就大戶們?多出些田戶稅,這點田戶稅對我們?而言不過九牛一毛,就算有所欠缺,也才十?五裏取二,不過是回到順康時?期的田稅,黔首黎民都活得好好的,沒理由我們?還能活不下去。”林宿眠笑着發言。
    “林大人說的是,這賦稅并?不重,反而輕減了不少,百姓們?得知?指不定得歌頌我等為國?為民,仁政寬厚,哎呀不說別的,就說我老?家,聽到這新稅法?定是歡喜歌頌,我也挺歡喜的。”另有官員接話。
    其?他有人贊同,有人暗自翻了白眼。
    新稅法?是誰家田多繳納的賦稅就多,說話贊同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家裏田畝不多的,交出這麽點能讨好上峰,心裏指不定偷樂呢。
    別人反對他贊同,這不就突出他了嗎?
    想?得挺美的。
    衆人讨論了番,最後一致贊同推行。
    消息傳出,朝堂上又是一輪激烈争辯,可有郁清珣壓着,加之太皇太後認同,很快敲定下了旨意,就先在魯州試行。
    若是可以,便推廣正式運行。
    其?他各州府或快或慢得到消息,一時?皆有波動。
    *
    “國?公爺,日居回來?了。”
    天氣轉寒,晨間?還起了白霜。
    郁清珣裹着大氅,正在書房雕琢木頭,聽到親兵來?報,立時?擡眸看去,平淡神色裏有了幾分情緒。
    “國?公!”很快,日居抱着匣子從外進來?,先行了禮。
    郁清珣擡手免禮,“怎麽樣?桉兒可還好?”
    “世子很好,屬下去的時?候,他睡得正香,看着還圓潤了不少,小臉白裏透紅很是可愛,就是……怪屬下沒能在生辰那日趕到,小世子哭得眼睛有些紅腫,醒來?後見到燈籠又很開心,嚷着夫人快速給您寫了回信。”日居說着,将手裏東西遞過去。
    “夫人說之前?為了安撫姑娘和世子,假借您的名義寫了不少信給姑娘和世子,姑娘和世子便也回了信來?,信都在這裏面,還說請您保密,莫要被他們?得知?。”
    郁清珣接過木匣,打開來?,裏頭放了不少信件,還有紙張映着不同顏色的手印,有大有小,很是童趣。
    郁清珣看着嘴角已先上揚,又止不住咳嗽了幾聲。
    日居趕忙繼續道:“夫人說她很喜歡您做的那燈簪,來?送信時?還戴了出來?,果真是熠熠生輝,如神女仙子……”
    他誇贊了好一些話語。
    郁清珣怔了怔,眉宇舒展,眼裏溫柔怎麽都止不住。
    他想?象着唐窈戴着那燈簪的模樣。
    前?方?仿佛真有那麽一個人,盛裝打扮坐在椅子上,見他看去,拿起團扇輕遮了下臉,又很快放下來?,一雙秋水橫波目羞澀地朝他看來?,連眉梢眼角都是柔情。
    郁清珣撐着書案止不住咳嗽起來?。
    日居趕忙給他倒水撫背,“國?公保重身體,夫人還說了,她很喜歡那日的螢火蟲燈籠,期望來?年?夏夜還能同您共賞呢。”
    “她……真這樣說?”郁清珣不敢輕信。
    他已經做好她永遠不會原諒他,往後就這般與她相處兩地的準備,她能賞他每年?數次見面,能經常給他回信,便足矣。
    他可以抱着那臆想?度過餘生,就算如此,也比前?世好過千萬倍。
    他清楚知?道她在遠方?過得很好。
    “真的!夫人還寫了信呢,指不定信裏也有邀約。”日居保證道。
    “夫人讓您保重身體,我剛到雲州的時?候,夫人可拉着我問了您好些話,就怕您出事,過後屬下去見靖安侯時?,夫人還緊随着旁聽,怕我沒說真話,怕您真有什麽事。”
    “好……”郁清珣咳嗽了好一會兒,揮了揮手,“我知?道了,你趕路辛苦了,下去歇息吧。”
    “是。”日居要退下。
    郁清珣想?起又問:“弟兄們?的棺木可有運回來??”
    日居回道:“都運回去了,唐将軍買了好棺木一一收斂了,遺物也都還在。”
    “嗯,他們?為我而死,不能讓他們?死後無着落。”
    “讓金大傳話賬房,戰死者撫恤銀加倍,每月月銀照發給他們?家人,直至他們?兒女成人長大,再詢問他們?妻兒老?小可願入郁氏祖宅做活,若是願意,便給他們?安排好職務,務必使?他們?衣食無憂,還如弟兄們?在時?。”郁清珣道。
    日居心頭溫熱,拱手感激道:“多謝國?公,國?公仁厚。”
    郁清珣咳了幾聲,擺了擺手,“去吧,有什麽問題盡快回禀。”
    “是!”日居拱手,退了出去。
    郁清珣緊了緊身上氅衣,目光落在書信上,他先翻開最上頭那封。
    依舊是熟悉的字體,唐窈幫着兒女将話語複述,隔着書面,旁邊仿佛出現一個小姑娘,頭上戴着鵝黃色的海棠絨花。
    小姑娘嘟着嘴,有些許神氣又嬌縱地側首擡眸瞥來?,不開心地指責道:“你怎麽能偷偷來?偷偷跑!我都沒見到你,你再這樣,我下次要生氣了!我生氣了要好多好多好玩的好看的,和好多好多燈籠才能哄好的!”
    “好,爹爹下回就給你送好多東西過去。”郁清珣眸光溫潤看着她,沒什麽血色的薄唇彎出弧度。
    另有小人兒擠過來?,軟聲嚷嚷道:“我也是我也是,我也要生氣,要好多好多東西,要跟姐姐一樣~”
    郁清珣神情越發溫柔,都點頭應着。
    他很快将信件看完,又舍不得地重複閱讀了幾遍,可信上并?沒有唐窈的只言片語。
    那些話語……說不定是日居說來?哄他開心的。
    她真還想?再看一次流螢飛舞嗎?
    郁清珣閉了閉眼,好像又記起那日唐窈提着螢火蟲燈籠,溫柔又清冷地道:“我在意上輩子,也在意這一世。”
    “國?公,你該回京了。”
    她大概不會因為他受傷失蹤了些日子,就心軟原諒。
    郁清珣眼睛有些濕潤,旁邊浮現出一美人兒,她提着燈籠溫柔側首朝他看來?,眉眼好看又柔和,“郎君怎麽知?道,我就一定不會原諒你呢?”
    不過是受了點傷,他竟再也無法?抑制那臆像的出沒。
    郁清珣放下信,看向匣子裏其?他信件和物品,裏頭有顏色各異的小手印,還有稚兒學寫字的塗鴉,和莫名又充滿童趣的畫作。
    他嘴角又不覺勾起,開始一封封拆看。
    *
    好幾日未曾入夢,唐窈今晚睡着後,再次沉入夢境。
    郁清珣已經換掉素白孝服,卻仍穿得有些素。
    他手裏拿着刻刀雕刻木頭,刻出一個女子形态的木雕,那木雕像體态豐腴,衣衫華美,等到雕琢面目五官時?,動作凝頓住,久久未動。
    他落寞了好一會兒,低聲喃喃自語道:“你離開三年?一直未曾入我夢裏,我都快忘了你模樣,怎麽都雕不出你五官樣貌,你就不能……來?見我一面嗎?”
    他握緊刻刀,那刀刺入手掌,割破血肉,鮮紅迅速湧出。
    唐窈飄在旁邊驚了跳,想?湊近查看他手上傷處,她手卻從他身體穿過。
    她觸碰不到他。
    唐窈飄在旁邊,有些難受。
    郁清珣低沉了好一會兒,好似終于感覺到疼痛,低頭看着手上鮮血,眼裏不知?有着什麽,他恍惚了片刻,忽而調轉手腕,執着刀鋒就往心口紮去!
    “啊!”唐窈驚呼,臉色跟着白了分,“你別這樣!”
    那坐着的人聽不到,他緊握刻刀,任由鮮血湧出,仿佛疼痛讓他感覺到快意,臉上露出笑來?。
    唐窈眸中浮出淚花,轉頭不太忍看。
    “國?公爺……”外頭傳來?聲音。
    唐窈迅速扭頭,希望外頭那人察覺到不對進來?。
    許是聽到她祈禱,外頭站着的日居等了會兒,沒聽到裏頭聲音,又敲了敲門,“國?公爺,魯州那邊的田冊已經整理好送來?,您要現在過目嗎?”
    郁清珣沒有出聲,握緊刻刀轉動刀柄,将胸口傷處擴大,更多鮮血湧出。
    許是太疼了,他呼吸粗重,另一只手按在桌案上。
    外頭站着的人終于聽出不對,猛地推開門,見到眼前?場景吓了跳。
    “國?公!”
    日居驚駭,将手中文書田冊一抛,快速沖進來?,制止了他的自殘,“您這是做什麽!來?人,快,快傳太醫,速請二爺過來?!”
    外頭守着的親衛也被吓到,有人進來?幫忙,有人匆匆去傳大夫。
    郁清珣卻有些恍惚,眸光轉向唐窈方?向,好似能看到她,眸色有所變化,低低喚了聲:“阿窈……”
    唐窈飄過來?,哀傷看着他,輕輕應聲:“我在。”
    郁清珣聽不到,帶血的手伸過來?,抓了空。
    他眼中光芒破碎,緩緩閉上了眼。
    太醫很快趕到,給他止血救治。
    好在那刻刀不長,刺入得并?不深,只是血流得有些多,看着吓人。
    郁清珣昏迷沒多久,很快清醒過來?。
    郁二得知?消息趕到,見他這模樣氣不打一處來?,“他們?都已經不在三年?了,你就不能放下嗎!?”
    郁清珣半躺在床,輕斂眼睫,不言不語。
    “那些人都被你宰殺幹淨,現在連他們?的痕跡都快要清除抹淨了,你又何必再如此折磨自己?你……”
    “田冊給我……”郁清珣沒理他,目光轉向旁邊的日居。
    日居想?要勸說:“國?公傷勢未愈,不如……”
    “給我!”郁清珣只兩字。
    日居遲疑了會兒,終究是退出去将田冊文書一并?遞了來?,“祁長史等商議出新稅法?……”
    郁清珣接過細看起來?。
    郁清瑜在旁邊待了會兒,轉身出了門。
    過了兩刻鐘,他又返回來?,身後跟了一大一小兩人,卻是大郎郁松和五姑娘郁栀。
    “你們?陪你們?大伯在這裏待着,他什麽時?候休息睡覺,你們?就什麽時?候下去休息睡覺,站好了不可以眯眼犯困,聽到沒?”郁清瑜瞥向兒女。
    大郎郁松此時?已近十?四?歲,郁栀也有八歲大了。
    兩人對這種情況很熟悉,點頭道:“父親放心,我們?一定好好在旁侍奉大伯。”
    郁清珣終于往他這邊瞥了眼,“我這是有正事。”
    “誰知?道你會不會借着正事的借口再自殘?”郁清瑜話語不客氣。
    “你清理了崔謝等世家大族,還清丈田畝分田給那些佃農,你得罪的人那樣多,連小皇帝都記恨于你,你要是死了朝堂大半人都得歡慶,不說皇帝将來?親政,就說你死後新上位的人,就說太皇太後,他們?如此恨你,你說你死後,他們?會不會滅了我郁氏全?族洩憤?”郁清瑜話語冷銳。
    “阿兄,我知?道你不想?活,可我想?活,我的兒女都想?活着!”
    郁清珣翻看田冊的手僵頓住,眼眸垂下來?。
    屋子裏沉寂得有些可怕。
    郁松郁栀站在旁邊,不敢發出聲音。
    燭火被不知?哪兒來?的風吹得晃動,郁清珣捏着文書的手指僵冷。
    許久,他将書合上,放了回去,眸光看向弟弟和旁邊的侄子侄女,無奈道:“說得好像我要置你們?于死地,事情還遠不到那個時?候,你不用……”
    “怎麽不到那個時?候?難不成我們?現在還有退路?”郁清瑜冷問。
    “還是你覺得現在你死了,我馬上就能接手,能鎮住其?他人?覺得我以後能一直壓着小皇帝?呵,我可沒你這樣威風,太皇太後也不會信我,你信不信你死了,她馬上就會想?法?是将我殺了,給她孫子鋪路?”
    郁清珣沉默。
    太皇太後跟郁二不親,也不信任他。
    她确實會想?要殺了郁氏其?他人,給小皇帝鋪路。
    郁清瑜繼續冷語:“你要死,也至少先熬過太皇太後!”
    郁清珣閉了閉眼,“我沒想?死。”
    “呵。”郁清瑜冷笑。
    郁清珣輕嘆了聲,“我知?道了,你帶他們?回去吧。”
    郁清瑜冷着臉沒吱聲。
    郁清珣看他一眼,眼裏些許無奈,“至少帶栀栀回去,她一個姑娘家,這麽晚了還留在我這裏像什麽樣?”
    “你也知?道晚了?”郁清瑜翻了個白眼。
    郁栀看看父親,又看看大伯,笑着湊近過來?,“我留在這裏也沒事啊,但是……大伯,你之前?答應過我,明日休沐會帶我去看燈會,可不能因為晚上睡太晚,第二天起不來?食言,你這樣我會生氣的!”
    小姑娘臉頰微鼓,依稀有幾分像郁棠。
    郁清珣朝她招了招手,小姑娘快速走近。
    他捏了下她臉蛋,“還真差點忘了,你回去休息,我也很快安寝。”
    “真安寝嗎?不會騙我吧?”郁栀懷疑地看着他,雙眸水潤清透。
    郁清珣笑了下。
    許是因為她與郁棠同齡,眉宇還有幾分像,郁清珣對她總是格外縱容,“不騙你。”
    “好,那我回去睡覺了。”郁栀擺了擺手,要往外走,走了幾步又返回來?将她爹推走,“走啦,大伯有兄長陪着,你在這兒杵着,他都不好休息了!”
    郁清珣溫柔看着她離開,眼眸又垂下來?。
    “咳!”旁邊郁松輕咳了聲,“我睡相很好,不會亂動亂踢,大伯只需讓給我一點點位置就好!”他說着,已經往床上擠來?。
    郁清珣啓唇欲言,眸光往唐窈所在方?位看了眼,想?說什麽,又到底還是什麽也沒說。
    他往裏移了移,讓出大半床位。
    郁松脫了衣服鞋襪擠上去躺好,“有點冷,您也躺好,不然漏風的……”
    郁清珣躺了下來?,蓋好被子。
    日居收起文書田冊,滅了燈帶門出了去。
    屋裏漆黑,本?應該什麽也看不到。
    唐窈飄在空中,卻看到那閉着眼睛的人,眼角滑落下來?眼淚。
    【今晚入我夢裏來?可好?】她眼前?好像閃過那被燒的信件。
    *
    十?一月末,朝廷要頒布新稅法?,先在魯州試行的消息傳開來?。
    雲州這邊在得到消息後,請柬邀約如雪花般飄進靖安侯府,落到唐窈桌案上。
    唐窈挑選了番,最後選了知?州夫人的宴請,宴上觥觸交錯,衆命婦夫人交談歡笑了半晌,話題轉到新稅法?上。
    “聽說魯州分了地,緊接着就要試運行新稅法?,還為了賦稅特意将秋稅往後推了一個月?這可是真的?”有命婦起了話題,目光看向唐窈。
    唐窈微笑颔首,“确實如此。”
    她在夢裏見郁清珣推行過新稅,那時?雖有阻礙,但因着無人能抗衡郁清珣,倒也運行順暢,僅一年?國?庫便比以往豐腴不少。
    “這是不是有些太急了?”有人問。
    唐窈答着:“也不急,崔氏被查出隐匿田賦、欺壓良民時?是在七月,緊接着禦史欽差清點了田畝,将抄沒的崔氏田畝,分給原本?受到欺壓的庶民和佃農,由庶民和佃農們?繳納應繳的賦稅,時?間?剛剛好。”
    “且據說只十?月繳納的賦稅,便已抵得上原本?魯州整年?的秋稅,可見崔氏隐匿的良田之多,百姓們?對此甚是憤怒,好在有新稅法?平息了民憤,他們?對此很是喜歡……”
    “他們?當然喜歡,分田又減稅,可不歡喜?”有人陰陽怪氣,“但讓國?庫豐腴的是我們?血肉,他們?到坐享其?成了。”
    新稅法?是田産越多,繳納的賦稅就越多。
    在場所有人的田産,都是百姓們?仰望不及的,他們?繳納得多自是不喜。
    “自古以來?還從未有這樣的事,竟是讓庶民踩到了我們?頭上!”有人忿忿不平。
    這話得到不少人贊同,歷來?是官員們?少稅免賦,沒聽說過官員繳納的田賦要比庶民還多的。
    沒有種種便利與好處,這官誰願意當?
    不踩着庶民百姓,他們?如何高人一等?
    唐窈早知?他們?不會滿意。
    郁清珣提出新稅法?,要的就是逼迫這些不滿的人再次擁護端王北上,如此他才能名正言順的平叛複仇。
    沒有鮮血的洗禮這些人不會服從,他們?會暗中窺探,伺機而動,一旦有機會便會上輩子那般露出毒牙,給予致命一擊。
    郁清珣不會,也不想?留有這等危機,與其?費心防備,不如主動出擊,一句剿滅!
    唐窈心裏明白。
    他與她離着兩千餘裏的距離,此時?此刻卻又好像格外近,她明白了他的想?法?,也願意為此出一份微不足道的力。
    唐窈笑了下,“就算有千畝田地,所需田賦也不過每畝一鬥八升,庶民百姓尚且感恩不嫌多,諸位家財萬貫,身受皇恩,要是連這點賦稅都繳納不起,不如将田畝讓與庶民耕種,想?來?他們?很樂意效勞繳納這賦稅。”
    先前?出聲的夫人們?話語一滞,臉色有些難堪。
    這田賦老?實來?說不算多,遇到強征,百姓們?每畝田賦繳納得比這更多。
    肉不割到自己身上不知?道痛,雖然知?道這不算多,可他們?多少有些不甘。
    唐窈再笑了下,“諸位且先安,這新稅法?不過是試運行,未必會真普及。我吃好了,諸位慢用……”她話語一轉,站起身起來?,“少陪了。”
    說完,先領着丫鬟婆子施施然離開。
    在場的衆夫人臉色各異,知?州夫人好一會兒才趕忙起身想?送。
    唐窈回到侯府,沒在接受其?他宴請,反倒趁這機會,帶上百來?親衛,往雲州各地的庠序捐獻布匹筆墨,宣傳魯州分田少賦之事。
    佃農百姓一聽有這好事,都激動得等着清丈田畝。
    新稅法?下,若是名下田畝不足百畝,每畝田稅不過八升!若是名下田畝不足十?畝,每畝田稅低至五升。
    五升!
    這是百姓們?從未有過的低稅,一時?間?民衆口口相傳,不管那些地主怎麽想?,田少的人都期盼着快點實行。
    *
    清丈田畝和新稅法?之事鬧得沸沸揚揚,時?間?卻不等人,眨眼到了除夕。
    唐窈這晚為了以防萬一,帶着兒女龜縮在家裏,哪兒也不去。
    甚至還将她的三百親兵都調到城內,仔細守衛。
    靖安侯見她這緊張樣子,只是笑了笑。
    唐定不滿抱怨,有他們?在,難不成還怕別人還能殺進侯府來??
    雲州營有近萬備守軍,嘉關有兩萬精銳邊軍。
    別說不可能起的民變,就算西沙等國?腦子進水,突然想?要攻過來?,也破不開嘉關囤積的兵馬。
    唐窈只是笑笑,沒解釋她害怕的不是怕這些,而是因為今日……是前?世郁棠的忌日。
    她不敢有絲毫松懈。
    除夕守歲的兩個小家夥不懂這些,只覺這年?過得不開心。
    “阿爹竟然都不回來?陪我們?過年?!”小姑娘氣呼呼。
    “我想?爹爹……”郁桉說着想?哭。
    唐窈忙拿禮物哄他們?,“你們?爹爹真的有事回不來?,但他給你們?寄了禮物,你看,小燈籠,小金獸,還有漂亮的木雕搖搖椅,是窮奇和陸吾樣式的……”
    兩小人兒還是不開心。
    好在一起守歲的小夥伴多,其?他郎君姑娘一鬧,也就驅散了這份哀愁,等玩累了,他們?也差不多沒力氣傷心了。
    是夜,唐窈再入夢境。
    外頭爆竹聲響,又是一年?春節。
    郁清珣獨自宅在郁盎堂內,雕琢着一人高的木頭,那木頭已經清晰顯出窈窕豐腴的身姿,只剩五官沒有雕刻。
    郁清珣先在紙上繪畫,卻畫了好幾次都不滿意。
    他憤怒又頹然地甩下筆,仿佛跟誰對話:“我怎麽都畫不好你。”
    “可我想?刻出你的模樣。”
    “子規?子規畫的都不是我想?要的。”
    “其?他人,其?他人根本?不知?你有多美……”郁清珣看向虛空,仿佛哪裏站着與他對話的人。
    唐窈飄在旁邊看着,已經默默無言。
    起初她以為他能透過夢境看到她,後來?才發現,他什麽也沒感受不到,什麽也沒看到,他對着空中自言自語,不過是……跟臆想?出來?的“她”對話。
    郁清珣有時?候會突然對着空氣露出笑容,或突然伸手去碰根本?不存在的東西,像是旁邊真有人,郁盎堂內伺候的人見了,心中害怕,便傳出不好的傳聞。
    “阿窈,你能抱一抱我?”那站着的人,突然朝空中張開雙臂,輕聲請求道。
    唐窈回過神來?,毫不猶豫地靠近,張開雙臂,從他身上穿透過去,宛如一個看不見的擁抱。
    郁清珣像是感受到,又像是什麽也沒感覺出,他伸着的手落下來?,眼眸輕垂。
    “今晚,入我夢裏來?好不好?”他低聲哀求,“我想?再看看你。”
    唐窈看着他,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