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问我纸箱里是什么,我也绝口不提那场显而易见的意外。他心知肚明,我心照不宣。我将五条悟给的头盔戴上,保护好自己,跨上他的机车后骑,双手侧过身抱好纸箱。倘若要我来形容这次荒诞的行迹,我会说:这是一场只属于受害者的短暂逃亡。逃出去,将所有的受害证据毁尸灭迹。
    机车启动,马达咆哮,驰骋在坦荡无阻的公路上,山间夜色如稠,路上已经少有车辆。我明显感受到身下的机车在肆意加速,五条悟似乎十分享受这般不羁畅快,肾上腺素飙升可以将这种极限环境下的濒危置之脑后,犹如利刃的风从身边划过,劫走所有软弱的呼吸。城市的霓虹烨彩在我们身后凝聚成越发渺小的光影,顶上的星空清晰得像一场铺天盖地的尘埃。如果可以,我是说如果,假设的幻想是难以忍耐的,我也想将自己那块会疼痛会心碎的灵魂剥离下来,丢掷身后,在这场迅猛的前行里,逃往无知无觉的天涯。
    轰隆隆巨响撕裂山脊的静谧,两边路灯大开,光和光混在一起,投射下婆娑斑驳的树影,每一块暗影都从我们的身上游过,游过五条悟,游过我,游向我们身后的过往。疾风猛烈,我遮掩不及,被它从纸箱的缝隙里扯出了只言片语,素净的白纸上黑色的笔迹形正素雅,我一眼便不得不辨认:东京城偌大,硝子一个女孩子初来乍到,我们应当多给她些关照,喜久福我会带两份回来,这回不可以独占,我们一起去分。
    我咬紧嘴唇,警告自己不能放声恸哭。讲道理,早该知道他狡猾如影,留给我们这般满地狼藉。我重新压紧箱口,抬起头目睹五条悟的背影,他的前方车灯大开,光影铺路,连向望不到尽头的前路,组成一片浩大的行只单影。我浑身僵硬得发痛,见证了这一切之后目光挪不开分毫。车下遇到绊石,我颠跌不稳,撞上五条悟的后背,这怪不了我,谁让他不开无下限。结果便是他形象尽失地嗷了一声,大概撞得挺疼,然后没好气地说,要是坐不稳可以抱着他的腰,抱紧了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之类云云。他当真这么说了。明知如果我要抱紧他,就必定要松开一只手。这座观看日出的山近海,越是攀上山巅,越过茂林而来的海潮气也越发清晰。于是乎迎面而来的风里混着潮湿的咸涩,我一时分辨两难,只觉得温度灼人,但我明白,它一定从前方来,不会来自其他地方。我们有理由往前看,意气风发,势不可挡;也有理由回头,让回忆里的所有痛苦逆流。无论我们做何选择,他都给了我们足够的理由,都可以,即便我们的现在无可救药,松手艰难,但他会让我们平安无事。三个人的定律,可以有两个人当笨蛋,留下一个聪明人满盘皆输,让两个笨蛋大获全胜,从而达到成功的最优解。我当过这个聪明人,无辜可怜地被拽进这场豪不单纯的意外;夏油杰当过这个聪明人,出逃后又自投罗网,生和死的选择权轻飘飘地交出去又不带走任何;好像这一回兜兜转转终于轮到了五条悟。我说好,感觉嗓音哑得像是被感冒撕成了碎片,伸出一手抱住五条悟的腰,猛地用力,抱得死紧,这个混蛋开始装模作样地痛呼,嗷叫不止,说我的手劲无缘无故杀人,满腹委屈,他又没惹我。手一松,纸箱的两瓣开合页被风吹开,像剖开的鱼腹,花白的血肉坦诚相见,许多纸片一泻而出,我回头眼看着它们哗啦啦地飞向夜空,宛如一群白鸽:特招生档案御三家继承者推介反转术式运用者自我介绍:夏油杰、五条悟、家入硝子道歉信:五条同学,对不起,开学第一天就揍了你,因为你的行迹着实让人不忍睹。悔过书:论教室里的烟灰粒、甜过头的小熊软糖、空酒瓶叠成的三角塔到底来自于谁,反正不是我。我今天很生气,所以绝交一天/其实可以绝交两天/最多一天,我只能忍受一天昨天的事情要和硝子道歉/硝子,对不起/好好再来/家入硝子,对不起,昨天不该对你使恶作剧,我请你吃草莓芭菲/原谅他吧,消消气,听说不生气会变成小美女/我本来就是这次去茨城执行任务,你们想要什么伴手礼,喜久福没有/要你/鮟鱇料理会走很久,我不在的时候你多担待他/我一个人照顾不好他/会好的······会好的。无数过往倾巢而出,在风中猎猎作响,奏响如歌,旋律悠然,听众必须听得清醒。于是我得清醒地感受自己满脸湿热,透过脊背收听艰难求生的心脏鼓动,望着白鸽展翅高飞,只是难以开口再唱。群鸽在空中张开白茫茫的羽翼,飞向与我们前进的方向注定背道的往昔,融进这片即便时光荏苒也永恒不变的星空,试图追寻曾经一次又一次的错过。身下车轮翻转,我们依旧向前,因为苦涩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