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五条悟
    我对硝子说,我们去看一次日出吧。她显然难以置信,神情好似丢盔弃甲,失去所有反抗的力气,嗓音变得黏重,她指责我连图穷匕见这样的好伎俩都摒弃,上来便是一刀致命,雪白光亮的刀刃刺入结果裹红而出,将我和她都拴在这场拔出刀尖消除顽疾的煎熬里。硝子的鼻尖通红,我开口,说什么她都沉默不语地收听,全盘接受,于是我只能在心里道歉,我有心使坏,她有心接受,每次恶作剧的结果都大同小异,我的计划总会成功,她总会收下恶作剧带来的那颗娇小可爱的恶果,是少年人的可爱,她收得很好,从不担心,反正总有人会帮她“复仇”。每回身后都跟着一副好模样的“监督者”,我便再造次不能,只能轻敲两下她的桌面,她绝不转头看我,这个时候我会递上一封道歉信,一半是我写的,一半是夏油杰执笔,我乖乖开口,拿腔拿调,家入硝子,对不起,我请你吃可丽饼,然后被夏油杰从后面一脚蹬在椅子边,我假模假样地就要摔扑在地。她终于笑起来,将那张叠得方正端庄的道歉信搓成团往我身上砸,纸团在我肩膀上二极跳,精准地降落在夏油杰怀里。上一回吃过可丽饼,她要求换一样,夏油杰哑然失笑,接着就满口答应,尽当好人,着实行为恶劣。硝子心满意足,悠悠地从他手里抽回纸团,摊开来边看边读,领着我俩往外走,到走廊里,到校园里,我和夏油杰跟在她身后,一词一句认领起我们的满纸歉意,那时的硝子步子宽阔,明媚如花,少女声音朗朗而起,要告诉全世界自己“大仇得报”,最后将信折叠好,收好,和所有好时光共枕,空染上一身尘埃。
    我说了日出,但绝口不提那首歌的名字。听到这里,家入硝子便点头答应,点到即止,一切都摊开来说得大彻大悟、毫无遮拦对我和她都没好处,我们都知道那首歌的名字,是死线,要压在喉底,护住性命。她伸手去抓自己兜里的烟,急切地像去握住救命稻草。将烟团吐在我和她之间,烟雾缭绕的堡垒发挥保护作用,要我和她各自安全。硝子说她不是在可怜我,压着哭腔,吐出来的烟团又浅又薄,像没了力气,堡垒顷刻覆灭,各自不体面的心碎暴露在彼此跟前,我也是,于是说谁都不要可怜谁,哪怕她抽着常年不离身的烟看起来却像我尝酒那般苦恼。
    前一晚我从外面出差回来,沿途拐进酒吧,忘记具体喝了多少,只记得那些瓶瓶罐全都是同一个名字,像某种好恶成了烙印,可恨地从一而终,过去我负责看着它在另一人手中更盏交替,如今它到了我的手上,这么做的后果只是我徒劳无用地给自己黏上了一身不适,举步维艰,觉得借酒消愁之类都是屁话。回到高专,我径直去他的房间,陈设一如从前,保持夏油杰离开时的样子,他走得决然,过早地收了声响,没从这里带走只言片语。旧日的生活痕迹完整保留,游戏和碟片在书架上整齐排列,最边缘却倾斜歪倒,泄露主人不修边幅的端倪,床头柜里塞着半瓶过期的润滑剂,脱下的外套随意搭在书椅上,烧剩的线檀茕茕孑立,留下余烬未散。无数旧痕要牵连着如今的人共沉沦,倘若因此遭难实在是太无辜,太可怜,也太不应该,我摇摇头,移开视线,后悔今晚的酒后失态,误入声势浩大的灾难。他有一团陈旧的灵魂破碎一地,附着在这个房间里的各个角落,静待着来访者一触惊心。我知晓他心思不纯。一套高专的旧校服端正地挂在立架上,衣扣整齐划一,从下至上,扣得严丝合缝,只是少了第二枚纽扣,最贴近心脏位置的衣襟敞开,漏出一个洞,里头空空如也。关于这些交付了真心的事情,我得说清楚,得把来不及的证据摆明,哪怕此时此处的法官、证人、受害者同为我一人,犯罪嫌疑人潜逃,有没有畏罪我不知道,可能过得好也可能不好。我把自己校服上的第二枚纽扣扯下,空出心脏位置,将纽扣系在旧校服上的那一处空缺,相同的花纹和其他一列纵下的纽扣浑然一体,每一枚的样子都熟悉,都像曾经。将那处临近真心的空洞扣好,抚平,他变得完整,从此没有残缺。我站在窗前,挡住所有的月光,屋子里暗得像一场无法清醒的梦,酒精有让一切变得糟糕和面目全非的本领,我感到恼人的酒劲又上来,几乎快要昏沉睡去,明明已经醒来,却觉得自己还在梦里。你最好畏罪,最好现在过得不要太好,可无论如何,我得说清楚,夏油杰,我们回不到从前。
    「3」夏油杰
    我对五条悟说,我们去看一场日出吧。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我侧坐在他身边,感觉午后的阳光刺眼,身边的草茎扎人,每一根都像是针,我盘腿坐在原地,僵硬得像块不知死活的岩石,坐在那的每一秒都是折磨,可我控制自己的意识,控制自己的身体,不允许动摇,不允有半分逃避,我得逼迫自己在这个机会认清所有的现实。我说去看日出,五条悟没有问为什么,他双手撑在身后,松手便倒地,毫无介怀地从我膝盖上蹭过,我有意将视线从他身上摘走,不去看他。天边有飞鸟,群起扑翅,白羽得身躯相叠,在逼近落日得光影里留下余影。他显示出一副对待理由慵懒随性的姿态,放心无畏地答应,像一只鸟儿拍翅注定飞翔那般自然,主动提议骑他的机车夜晚出发,去临海的山上,载上我。他握住我的手,像一只漂亮又狡黠的猫对待它的玩物,摆弄着,掌心贴着掌心,推开所有的手指,然后十指相扣,轻轻晃动,“我答应了哦”“我答应了哦”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重复,尽量显得不是过于执着,但又觉得这该是让我表现处兴奋的事情,可我当下的神色似乎让他事与愿违。我连一个合格的玩物都当不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大概是从那一刻开始,自己的所思所想再也不会在表面上呈现,俗称表里不一,原属于少年人的身躯里,安装上一副不合身的城府,总之,我从那时开始成为一个骗子。我说出“日出”可以说是无心之举,也可以说是无意识下进行的某种的实验,为了发现真相,为了探究真相,让真相大白于世。我收紧手心,将五条悟不老实的手握紧,把墨镜从他前额的发丝里理出来,在他的鼻梁上架好,摆正,这要我怎么说,我还能怎么说,真相是我一败涂地,自以为是的聪明人和惨败的傻子都是我,我怎么能告诉你,当我说出“日出”的时候,即使逃开你,眼前却还是你。天边的群鸟远行渺渺,唯有一只脱离,低空盘旋,坠落湖中,挣湿了羽翼,它的身形被岸边的芦苇遮掩,我看不到它的未来。我的谎言既出,罪责难逃,可我想及时行乐,想在最不知爱恨的少年时醉生梦死,于是急着送死。五条悟天生体凉,掌心的温度比常人稍低,夏天握起来很舒服。事后回忆起来,那该是当时唯一能让我忘记苦夏灼热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