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结果三人皆知。五条悟骑车从来不戴安全帽,安全意识弃之如泥,反正有无下限的术式开着,他总归是会平安无事,他这样相信着,老实说我也没有不相信的理由,天赋异禀筑起的高墙不容窥探,我那时对不撞破南墙终不还之类的故事相当嗤之以鼻,认为除了愚蠢再难以窥见其他用意,反倒是狡猾在某种形式上同等于英明,是聪明人的做法。我将安全帽在手上抡了个圈,再牢牢地接回到手里,扣在脑袋上系好,透过防风镜瞄了一眼五条悟:神色相当不好,好看的眉尖拧在一起,像猫摆出一张臭脸。他撒气得毫无缘由,我自当要问个究竟,他说会不舒服,怎么个不舒服?一个问句牵动着一个回答,我兴趣盎然,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在填补每一种我无法言之于口的欲望,他说我会膈着他不舒服,我忍不住笑起来,怎么会,我又不一定会挨着你,我说会就是会。我本来还有选择的余地,向后靠,抓紧座椅的扶手,和五条悟保持着安全的距离,我一样会在旅途中安稳,可他说会,那边就是会,我们都知道一定会,彼此间最后的安全距离一定会被消抹,谁先开始,谁有意紧追,是有意还是无意,都已经不可考究,唯有向着那个一定的目标狂奔,好像那是唯一理想,然后可以为了理想死,因为理想死而复生。山坡间弯道曲折,多有波荡,我松开抓在后座的扶手,五条悟拧动把手,橡胶轮胎在沥青路面嘶声咆哮,我顺着晃动的趋势向前倒,头盔撞到他的脑袋,他连连痛呼,挤出眼泪,埋怨我,就说会疼啊。会疼你不开启无限?知不知道这样要吃多少苦头?不开,会疼也不开。鬼魅的机车在夜色里飙上极速,撕开风,碾压坎坷不平的道路,冲向无边无际的大海。倘若世界上有第二个摩西分海的故事,必定发生在我们身上,这就形同“最强”的近义词,可五条悟你知不知道,只有此时此刻最是完整无缺的我们才有这样天真的理想?五条悟放开身上的无限,我抱紧他,和他靠近得毫无芥蒂,严丝合缝,容不下彼此间一丝缝隙。他在风里笑起来,声音在疾风中消损,融化,变得暧昧,模糊不清,他说了些话,让我把手按在他的胸口,我大概听出这个意思,于是照做,他的胸口和他的手心一样冰凉,也许因为晚上迎面吹着风,而更加冰冷,我猜不出用意,这让他得意洋洋,有了回聪明人的狡猾,听好了,他大声的吼,和之前截然不同,他这回是要让我听得一清二楚,不容逃避,他说,这叫做心甘情愿。神子降神的时候,人们都相信,上天赐下的“六眼”和“无下限”能保他一生太平。我原本也是这么信着的,可他落拓不羁的笑声,一经出口便在风中被割成碎片,形同一种警告,他违背了上天给他的天命:要他一生在无限的包裹下独善其身,可他开始想要第二个人也平安无事,所以惩罚来得这样迅疾且猛烈。轰烈的巨响翻滚,我睁眼似乎望见了破碎的南墙,被耳鸣的静滞牵制在原地,度过了一生那般漫长,才看清眼前他红如朝日的眼睛,终于恍然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撞得头破血流。
    「4」五条悟会好的,五条悟,你他妈会好的。他说起这话的时候咬牙切齿,神色不好,可堪凶神恶煞。我忍不住笑起来。他看上去用尽了力气,咬紧牙关,像匹雪原上的狼,在如障的大雪里濒死,嘴里还死死咬住我的性命。眼前的夜晚蒙上一层血雾,夏油杰正朝我奔来,似乎步态晃动,影子一个连着一个,朦胧间我的眼里出现了好几个他。有好多个夏油杰。点缀在夜空边角的几颗黯淡星和他的身形一起晃动,一起模糊,一时间画面像童话那般诙谐,又像梦境那般可笑,可我由衷地感到心满意足。看我来抓住你。抓不到这个我可以抓另一个,反正有好多个,运气好的话我能抓到好几个,运气不好我至少也能抓到一个,我总能抓到一个,只要张开双手总能抱住一个。我满意地闭上眼,准备张开手臂,给他一个满怀的拥抱,抓到哪一个夏油杰都可以,等他把我拥在怀里,等我他妈的好起来,如他所愿。只是周遭的血腥味太呛人,眼前的红雾越来越浓,我自知筋骨摧折,手指头都抬不起来,全身沾满血污,脏到透顶。那个时候,我总觉得自己能留住一个夏油杰,因为只要相信这一点,就可以忘记自己也有死的可能。可唯独自己伤到抬不起手,无法拥抱他这一点,让我十分恼火,满目愁容,满腹屈辱,满腔的情感要将自己溺毙。是什么情感?他把我驮到背上,将我两只手拉到他的胸前,也不回头看我一眼,往前走,带我走。我把头埋在他的脖颈间,他长发散下,扫弄在我的颈窝里,柔软得难以忍受,是什么感情?夏油杰,你敢不敢回过头来问我是什么情感?他的肩膀上还有伤,拉起动弹不了的我背在肩上,压在他的伤口上,每跨出一步,就泌出血水,如同苟延残喘的泉眼,举步维艰地牵住性命,成为将死的荒原上唯一的生机。他的衣襟被血水打湿,浓到透出黑,瞧不出原貌,分不清是谁的血迹,他的,我的,在这一夜汇流,成了彼此唯一的河流。我知道,接下来他要带我回高专,让硝子治好我的伤,然后我会痊愈,他也会痊愈,我们都会完好无损。于是我抬起头,咬住他的耳垂,用威胁的语气,用他一开始要我好起来那般咬牙切齿的语气,像他濒死时还要衔住我的性命那般,我尝到满嘴血的铁腥味,呼出的热气毫不留情地濡在他的耳廓,说道:“夏油杰,你要敢就这么带我回去,你就完蛋了。”连名带姓,我要让他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想让他的名字从我嘴边完整地流淌过,不是“杰”而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夏油杰”。我要去看日出,一言既出,承诺不可以这么轻易地被打破,该死的,夏油杰,你说好要和我一起去看日出。我们要一起去看日出。我不希望河流改道,哪怕痛苦倍增,哪怕绝望暗无天日,我也要向前的日子永不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