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其他小说 > 嫁裟 > 第113页
    她推开门,见到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
    那人回过头,眸中的温和令她心生苦涩。
    见到她肩膀仍流着血,他大步走向她,将她拥进怀中。
    “抱歉,本座已无法行出这座佛塔。”
    芙姝还未来得及开口,一股十分清正的力量便悉数将她浑身包围。他将自己的残魂全都透支成自身的内力来治愈她身上的伤,直至脱力方休,芙姝赶忙扶住了他。
    “今夜的月亮应是很圆的。”他埋首在她颈间,声音微微嘶哑。
    “是,我从窗边见到了,是很圆,很漂亮的月亮。”芙姝微微移动眼光,只见他的手臂不再富有力量,枯瘦得像条真正的枯枝,轻轻一折便能断了。
    “真遗憾啊,至死都未能与你赏过一回月。”
    芙姝扶着他坐在墙角,牵起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你能否再对我笑笑?这一回我要看得十分仔细,免得走去地狱的路上便忘了。”
    芙姝轻笑出声,弯弯的眼里倒影出他的模样。
    心力衰弱的他整个人变得十分瘦癯,前所未有的瘦癯。芙姝心下微酸,手牵得更紧,她从没见过这样脆弱的妙寂。
    “你还要去照顾那些女子么?你喜欢她们,我便把她们都弄过来了,暂时还无人死伤,此处有条地道,可以直通阎浮提界外,你待我死之后——”
    芙姝捧着他的脸,微微张唇,印在他的唇上。
    唇齿相依,妙寂缓缓睁开眼,呼吸微乱。
    不知是谁的眼泪流至唇边,十分咸苦,芙姝将这微凉的水渍抿掉,口腔也变得发苦。时至今日,两人都不曾对对方说过一句再见,却都知道这是一个具有诀别意味的吻。
    “芙姝。”
    他靠在她身侧,芙姝不敢看他,只紧了紧与他相握的手:“怎么了?”
    “陪在我身边。”他说。
    芙姝微微睁大了眼,先前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堆砌起来的心墙刹那崩塌,眼前的尸毗王与曾经无数个妙寂在此刻真正地重叠在一起,对她说出那句话——陪在我身边。
    不再是本座,亦不再是吾,他只是他,而芙姝也只是芙姝。他最终的心愿也只是这个,很简单,可是芙姝却未曾做到过。
    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浑身开始颤抖,狼狈地哭着将他揽入怀中。
    他愣了愣,开始伸手擦拭她的眼泪,却怎的也擦不完,最后,芙姝听见他小声地说不要哭。
    “好。”她吸吸鼻子,终于应了句,“我陪着你。”
    听得这句话,妙寂静静地阖上眼。
    此前万般因果定数,恩恩怨怨,似乎都与此刻随着他的魂魄一同烟消云散。他没有问她下辈子的事,他才发现自己渴求的东西少之又少,他只喜欢这一辈子。
    妙寂安稳地想,他只要能活这一辈子就够了。
    ……
    佛者化作一阵尘烟散去,一片衣角都不曾留下。
    芙姝呆愣许久,对面的墙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长长的漆黑的阶梯,她赶紧开了门,喊来所有的女子一同往那处撤退,在等待最后一个人上去之后,她毅然拔出佩剑,逆流而上,走出藏经阁。
    外头已经天亮了。
    罪孽的大地充斥着浓腻的血腥气味,无数阎浮提僧人的尸骨与衣袍堆砌在地,芙姝浑浑噩噩地往前走着,不知走出多久,走到腿都发软,只见硝烟弥漫的晨光之中逐渐走出几个人。
    “芙姝,我们来接你回家啦!”
    一个清脆的女声从那处传来。
    芙姝抬起头,眼前一亮,那是她此生的挚友与亲朋。
    【荀卿IF线】乳名小宝
    冬去春来,檐下草木换了新装,时和气清,乍暖还寒。
    少女从相国寺求完平安签回来,拥着薄裘坐于窗前,案上摆着一卷尚未打开的小报。
    正待撕下启封的签子,门外又传来纷杳的脚步声,马的嘶鸣声,若仔细听,还能听见某块木牌发出的琅琅轻 响。
    是他?他回来了?
    想到这一可能性,芙姝微微睁大眼,顿时变得如坐针毡,即刻提起裙摆,推门奔向屋外。
    芙姝出身京城的医术世家,世代做着药堂生意,虽然家底比起士家大族贫瘠了些,但胜在有名望。
    她的夫君名唤陆释,年仅二十三便已是军功煊赫的大都督。
    芙姝很早就开始恋慕她了。可惜自己家中从商,他却出身钟鸣鼎食的吴郡陆氏。
    数年前他无心姻缘,深居相国寺,后来寺里的方丈又道出他有佛骨,无佛缘,陆氏为求圆满,这才为他潦草寻了桩婚事。
    屋外树影葱然,连绵细雨拍在她的面上,微凉。
    然而,意想中那个眉目含笑的温润青年并未出现,而是另外一个罩着雨衣的兵卒站在门前。
    他是个小兵,少年身形,身姿清隽,兜帽下露出来的鼻尖晕着点点光华。
    他牵着马,瞧见芙姝,恭敬着给她递上一块木牌:“娘子,这雨要下许久,回屋坐去罢。”
    一瞬间,少女的笑容肉眼可见地凝在唇角。
    她僵硬着伸出手接过,那是一块极有分量的军牌,蕴着散不去的肃杀之气,也不知见证了多少生死。
    见军牌而不见人,芙姝知道了。
    她平静地接过,道了声谢,便转身进屋,望着那张小报发愣。
    兵卒起身牵马,却听得屋内一声隐忍的呜咽响起。
    她在哭啊……
    他顿了顿执着缰绳的手,终是忍不住攀上屋檐悄悄看她。
    他看见她掩面哭着,眼泪逐渐沾湿了小报。
    虽然仍未到仲春,可吴郡的风却已经十分柔和,比起西北刮掉一层皮的寒风,实在好上不少。
    他被吹得有些发傻,直到那少女叉腰喊他下来时才堪堪回神。
    她这边还红着眼,仍要佯作凶狠地骂他一顿:“光天化日之下作何偷看我家,打死你个窃贼!惯窃!”
    说罢,她毫不客气拿起一把大扫帚,将他从上面打下来。
    他捂着兜帽逃了,第二日提着一大串红烧肉跟几斗米,叩响她家的门:“娘子,你家可缺马夫?”
    芙姝穿着鹅黄小衫,抱着臂,神色冷淡:“我不骑马。”
    “可缺门丁?我剑招可厉害,一剑可刺破三个人的喉咙!”
    芙姝仍摇摇头,严肃地说:“你这剑招应该留在沙场上,若不想参军,便还乡去。”
    “可我爹娘跟阿妹都死了。”少年沉声说完,便抬起眼,与错愕的她对视,眼神重新发亮:“江南好,我想留在江南。”
    二人沉默许久都没有再开口,好半晌,她才又冒出一句话:“该唤你什么呢?”
    “在下姓荀,单字一个卿!乳名……唔,乳名小宝……”
    闻言,少女嘴角忍不住上翘了,哪有人自报家门时还自报乳名的?
    她抬眼看去,少年眼神湿漉漉的,声音很轻,不知怎的,她鬼使神差地就应承下来了。
    ……
    又过两年,京中时疫,芙姝出身医术世家,本来行医济世的一双手囿于后宅七八年,如今又重新染了药香。
    日复一日,芙姝积劳成疾,不慎在某次就诊中染上疫病。
    因着长期日夜劳累,她一患上疫病之后便缠绵病榻,身形变得无比瘦削,头发亦似干枯的稻草。
    而小宝每日为她忙里忙外,学了很多家务事,劈柴挑水做饭,耕种织衣熬药,手掌的茧都已经有些厚了。
    见她时常叹气,小宝便用一根竿子,再用鱼线串上纸做的蝴蝶,让她将竿柄捏在手里,把玩间便可以引来许多蝴蝶,以此努力地逗着她笑。
    到了后来,芙姝头发变得又黄又白,自己不愿意照镜子,喝药也喝得艰难,任凭小宝怎么劝都劝不动一碗,他没有法子了,便偷偷寻了神婆巫医,花了全部积蓄买了一颗能变老的丸子。
    巫医问他:“世人都求长生不老延年益寿,你怎么就这般想不开要变老?”
    少年端着一副神清骨秀的眉眼,故作轻松地笑着:“她似乎等不到我变老了,可我就想与她……共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