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一个陌生人,游魂似的跨进门槛,大腿突然一紧。
    一低头,看见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孩儿。
    他笑着,冲他张开双臂,褚辞只能弯腰将他抱起。
    那小孩儿乖巧,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他看,忽然凑近,在他耳边嬉笑着嘀嘀咕咕说了许多话。
    他说他自己今天很乖,没有被教书先生打手板,也没在外面闯祸。
    他说今天和小伙伴出去玩,把河里捉上来的小鱼全放生回了河里。
    他说今天招摇一直在树梢叫唤,还叼着他养的兔子在天上飞了一圈儿,必须罚它今天不许吃饭。
    他又说,褚辞我好饿啊,我等你好久了,你能不能快去做饭。
    褚辞盯着他,张了张唇正想说话。
    结果一缕烟儿似的,怀中的小孩儿消失不见。
    褚辞愕然,伸手想要抓住,只抓到轻飘飘的一缕风,在手心飞快地溜走了影儿。
    他不由自主地往前走。
    一晃神,刚刚怀里的小孩儿突然跑向了前方,越跑越远,越跑越远,转眼长成了一个少年。
    他回眸而看,扬手喊他“褚辞”。
    褚辞失神,终于喊出那个名字,“绥绥……”
    他往前追,往前赶,奋力想扑上那个身影,想要抓住他的手,哪怕是一点点温度。
    但是一转眼,眼前的长栖殿骤然不见,降下漫漫冷意,周遭都被白雪替代!
    脚下的地面在晃动,在嘶吼,在破裂!
    少年干净的脸上割裂出道道渗人的伤痕,羸弱的身体往后倒去,坠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他听见他喊自己的名字,他说,“救我,救我……救我,褚辞——”
    “绥绥!绥绥!”
    褚辞冲出,想要抓住他的手!
    刹那间,全身被冻住。
    脚底下不知何时长出数不清的藤蔓,他的四肢被捆绑,带他进入另一个无尽深渊!
    “不要,绥绥,我在这儿!你看我!我在这儿——!!”
    山巅的雪愈下愈大,男人僵硬的身体几乎与白雪融为一体,奄奄一息。
    恍惚间听到有人呼喊他的名字,愈来愈近,模糊的字眼逐渐清晰。
    宛如回光返照。
    漫漫大雪中,他看向眼前出现的少年。
    褚辞颤抖着伸手,双手攀附雪地往前,一路留下可怖的血痕,绵延路路红雪。
    嘶哑着喉咙一声接一声的喊。
    “绥绥,绥绥……”
    第418章 小白鸟(1)
    褚辞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
    一个噩梦。
    只要梦醒,往事可追,他爱的人又会再回来。
    -
    褚辞问拂华,有没有机会,像当年那样重聚祈绥的神魂,让他再有复生的机会。
    拂华说,没有,做梦。
    祈绥献祭了自己身体的全部,包括当年精血锻造的轻昀剑,世间再没有他的一切。
    更何况是三魂七魄。
    褚辞又问,那能不能像当年一样,以他为引,让祈绥再一次降生雪山。
    拂华说,不行,白日做梦。
    当年祈绥降生雪山完全是机遇,如今发生了这么多变故,别说再降生一个人,连根草都生不出来。
    褚辞还问,雪山能不能把绥绥还给他,无论代价多大,一命换一命也行。
    拂华说,你可以问问它。
    褚辞不说话了。
    拂华以为他失去祈绥脑子也跟着出了问题,兴许后面缓过来,他会稍微正常点。
    结果一转眼,褚辞在雪山山巅建了一所小木屋,里头陈设跟当年的长栖殿长得一模一样。
    拂华极度怀疑,褚辞是回了趟长栖殿搬空了那里所有的东西。
    他不止一次觉得褚辞脑子瓦特了,但细细看他又没先前那副寻死觅活的样了,便说不上句安慰的话。
    人是需要精神支柱才能活下去的。
    精神支柱都没有,便没有生的欲望了。
    只能看着褚辞每日像个木头人一样,一会儿在这儿浇浇花,一会儿在那儿踩踩土,或者顺着雪山山脉往下走。
    三点,不,两点一线。
    拂华不知道说什么,更不知道做什么,只默默每次来雪山时,带一两壶美酒,拉着他从天黑喝到天亮。
    褚辞酒量着实不好,拂华走时他不过喝了半壶便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连眼前东西都看不清楚。
    腕骨上缠绕着当时祈绥留下的红绳。
    他揣手进怀里,将那只手藏着,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某个名字。
    不是说三生树系定有缘人,他们此生此世都不会分离吗,但为什么他们分离了一次又一次。
    三生树骗人。
    哦对,还有绥绥。
    他也骗人。
    小骗子。
    明明说好他们会永远在一起,明明说好再也不分开,说了那么多好听的话……结果呢?
    褚辞喝醉了。
    他想,自己绝对不能再信小骗子的话。
    以后,以后,不能再信。
    褚辞盯着面前的酒壶,眨眨眼,一壶酒立刻变成了两壶。
    他呵了声,哀声怨哉地回了头,“又出现幻觉了……”
    褚辞望向窗外绵绵的风雪,刮过窗棂留下片片的水渍,吹进的凉意灌进衣领。
    他将怀中的红绳护得更紧。
    他觉得难受,眼泪无声浸湿了桌面。
    他不懂。
    为什么能想到的办法他都想了,该做的都做了,但是无论他做了什么,一切都是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褚辞执拗地想,不对,不该这样。
    ——绥绥肯定会回来。
    于是他等了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
    褚辞看清了每一片雪花的模样,却找不到山脉破开的一条裂缝,也寻不到熟悉的一缕气息。
    有时候他迷茫地想,这世界上只有自己一个人了,不如死了算了,一了百了。
    他不怕死。
    可是他又会想,万一绥绥哪天回来看不见自己该怎么办?
    他那么胆小,一定会哭。
    于是他不敢抛下世界,更不敢抛下自己。
    他在等。
    等一个可能,等自己的爱人。
    -
    祈绥离开的第一百年,褚辞同往常一样出门,今日雪下得比先前都大,他养在门口的一排防风林都被压弯了枝桠。
    天空中突然爆出一声高昂的嘶鸣。
    褚辞抬眼望去,是招摇在木屋上方盘旋。
    雪山地处严寒,山巅地势又高,招摇不适应这里,只偶尔来看看它为情所伤的主人。
    一般都在神界各个地方游荡。
    见到褚辞出门,它立刻挥舞着翅膀降下,嘴里还叼了个破破烂烂的鸟巢。
    “什么东西?招摇,你又去捡垃圾了?”
    褚辞念叨,伸手将鸟巢接过,就见里面躺着一只白绒绒的小鸟。
    翅膀受伤,在里面呜呜呜地瞎叫唤。
    凤凰昂着脖子叫个不停,大概解释了下事情的经过。
    它方才来雪山的路上,附近没有树,也没有人家,这只鸟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在雪天冻得实在可怜。
    若是没人管,估计活不过明天。
    它便当了个老好鸟,把这小东西带了过来。
    褚辞垂眸,看着怀里的白绒绒,在鸟巢里冻得瑟瑟发抖的可怜样儿,小声地叽叽喳喳。
    褚辞只能暂时放弃了出去走走的想法,把小白鸟带回屋疗伤。
    招摇嘶鸣一声,又挥舞着翅膀飞向了远方。
    -
    褚辞不准备留这小东西太久,伤治好后就把它从笼子里取出来放在了窗台,让它自己飞走。
    结果煮了盏茶回来,白绒绒还在那儿停着,啄啄自己的羽毛,又歪着脑袋瞅他。
    窗外吹进的小雪花打在翅膀,被它甩甩身子抖了下去。
    褚辞顿了顿,过去把小白鸟抓着往窗外一放,它在外面扑腾了没两下翅膀又飞回来。
    歪歪脑袋,又看着他。
    褚辞无言。
    大概是这雪山太冷,它没地儿去。
    就算真的出去了,这冰天雪地的,说不定没飞出雪山就先死在了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