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其他小说 > 霸王别姬(出书版) > 第18页
    蝶衣一瞥满桌生肉。只清傲浅笑:“中国老百姓,倒是不惯把鱼呀肉呀,生生吃掉。”
    生生吃掉。被侵略者全是侵略者刀下的鱼肉。
    蝶衣再卑恭欠身:“谢了。预请把我那好搭档给放了。太感激您了!”
    “不。”青木变脸,下令,“还得再唱一出,就唱《贵妃醉酒》吧。”
    蝶衣忍辱负重,为了小楼,道:“官长真会挑,这是我拿手好戏呢。”
    他又唱了。委婉地高贵地。
    好一似嫁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啊,广寒宫。
    他打开了金底描上排红牡丹花开富贵图的扇子,颤动着掩面,驾娇燕懒。
    贵妃。
    只在唱戏当儿,他是高高在上的。
    待得出来时,夜幕已森森的低垂。
    蝶衣在大门口等着。
    宪兵队的总部在林子的左方,夜色深沉,一只见群山林木黑她越的剪影。也只见蝶衣的剪影。
    清秋幽幽的月亮,不知踪迹,天上的星斗,也躲入漆黑的大幕后似地。
    等了一阵,似乎很久了,创痕累累的段小楼被士兵带出来。他疲惫不堪,踉跄地却急步上前。
    见着蝶衣。
    “师哥,没事了。”
    他意欲扶他一把。一切过去了,他的身边只有他一个人了。
    谁知小楼非常厌恶,痛心,呼吸一口子急速,怒火难捺。他的眼神好凶,又夹杂瞧不起,只同吃下去一头苍蝇那样,迫不及待要吐出来:“你给日本鬼子哈腰唱戏?你他妈的没脊梁!”
    一说完,即时啐了蝶衣一口。
    唾液在他脸上,是一口钉子!
    他惊讶而无措,头顶如炸了个响雷。那钉子刺向血肉中,有力难拔。
    他呆立着。
    黑夜中,伸来一只手。一只女人的手。她用一一块轻暖的手绢儿,把那唾液擦去。款款地,一番美意。一切似曾相识,是菊仙!
    她温柔地拍拍小楼,然后挽着他臂弯,深深望蝶衣一眼。
    菊仙挽着小楼,转身离去。一切悄没声色。幕下了。
    望向林子路口,、原来已停了黄包车,原来她曾悄没声色地,也在等。
    她早有准备!她背弃诺言!
    —一抑或,她只是在碰运气,谁知捡了现成的便宜?
    蝶衣永远忘不了那一眼。她亲口答应的:“我躲他远远儿的!”但他没离开她,她倒表现得无奈,是男人走到她身边去。
    这是天大的阴谋。
    婊子的话都信?自己白赔了屈辱,最大的屈辱还是来自小楼的厌恶。谁愿哈腰?谁没脊梁?蝶衣浑身僵冷,动弹不得。一切为了他,他却重新失去他,一败涂地。脸上唾液留痕处,马上溃烂,蔓延,焚烧——他整张脸也没有了,他没脸!
    月亮不识趣地出来了。
    清寒的月色下,忽闻林子深处有人声步声,还有沉重呼喝:“走!”
    蝶衣大吃一惊。
    “打倒日本鬼子!打倒——”
    然后是口鼻被强掩的混浊喊声,挣扎,殴打。
    “乒!”
    枪声一响。
    “乒!”
    枪声再响。
    林中回荡着这催命的啸声,世界抖了一下。又一下。林子是枪决的刑场。宪兵功德圆满地收队了。
    受惊过度的蝶衣,瞪大了眼睛,极目不见尽头。他同死人一起。他也等于死人。墓地失控,在林子涑涑地跑,跑,跑。仓皇自他身后,企图淹没他。他跑得快,淹得也更快。跌跌撞撞地,逃不出生天。蝶衣虚弱地,在月亮下跪倒了。像抽掉了一身筋骨,他没脊梁,他哈腰。是他听觉的错觉,轰隆一响,趴唯一声,万籁竟又全寂,如同失聪。
    人在天地中,极为渺小,子然一身。浸淫在月色下。他很绝望。一切都完了。
    第六章 夕阳西下水东流
    留声机的大喇叭响着靡靡之音。
    蝶衣心情无托,惟有让这颓废的乐声好好哄护他。
    房子布置得更瑰丽多姿,什么都买,都要最好的。人说玩物能丧志,这便是他的心愿,但愿能丧志。
    镜子越来越多,四面窥伺。有圆的、方的、长的、大的、小的。
    他最爱端详镜中的美色,举手投足,孤芳自赏。兰花手,“你”,是食指悄俏点向对方:“我”,是中指轻轻按到自己心胸:“他”,—下双晃手,分明欲指向右,偏生先晃往左,在空中‘—绕。才找寻到要找寻的他。
    这明媚鲜妍能几时?
    只怕年华如逝水,一朝飘泊,影儿难再寻觅。他又朝镜子作了七分脸。眼角暗飞,真是美,美得杀死人!
    五光十色,流金溢彩的戏衣全张悬着,小四把它们一一抖落,细意高挂,都是女衣。裙袄、斗笼、云肩、鱼鳞甲、霞帕、榴裙……满空生春。戏衣艳丽,水袖永远雪白。小四走过,风微起,它们用水袖彼此轻薄。
    古人的魂儿都来陪伴他了,一行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不来也罢。小四还是贴身贴心的。
    蝶衣俯懒地哼着:人言洛阳花似锦,奴久系监狱不知春……
    小四穿上一件戏衣,那是《游园惊梦》中,邂逅小生时,杜丽娘的行头。“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
    小四拈起一把杭州彩绢扇子,散发着檀香的迷幻芳菲。蝶衣一见,只淡淡地微笑,随意下个令:“小四,给我撕掉。”
    小四见他苦闷无聊,惟有破坏,他太明白了,问也不问,把扇子给撕了。
    一下细微的裂帛声。
    蝶衣又闲闲地:“把戏衣也撕了。”
    他二话不说。讨他欢心,又撕了。不好撕,得找道口子,奋力一撕——裂帛声又来了,这回响得很,蝶衣痛快而痛苦地闭上眼睛。
    原来乖乖地蹲在他身畔、那上了鸦片瘾的黑猫,受这一惊,毛全坚起来。来福戒备着,蝶衣意欲爱抚它,谁知它突地发难,抓了他一下。
    这一下抓得不深,足令蝶衣惶惑不解。——对它那么好,未了连猫也背叛自己?
    蝶衣瞅着那道爪痕,奇怪,幼如一根红发丝。似有若无,但它分明抓过他一下。
    小四装扮好来哄他,拉腔唱了: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蝶衣随着他的唱造神游,半晌,才醒过来似地,又自恋,又怜他。
    “小四呀,十年二十年也出不了一位名角呢。你呢,还是成不了角儿啦。”
    他又闭目沉思去。良久,已然睡着。
    小四——语不发。一语不发。
    未了又把金丝银线给收拾好了。
    ——天总算过去。
    人人都有自己过活的方法。一天一天地过。中国老百姓,生命力最强。
    一冬已尽。京城的六月,大太阳一晒,屋里往往呆不住人,他们都搬了板凳,或竹凳子,跑到街上,摇着扇子。
    久久末见太阳的蝶衣,夜里唱戏,白天睡觉。脸很白,有时以为敷粉末下。他坐在黄包车上,脚边还搁厂个大纸盒,必是戏衣厂。又买了新的。旧的不去,新的怎么来?
    黄包车走过市集。
    都在卖水果吃食。
    忽闻一把又响亮又明朗的好嗓子。扯开叫卖:高啦瓤的特大西瓜咧——论个儿不论斤,好大块的甜瓜咧,赛了糖咧——抑扬顿挫,自成风韵,直如唱戏。
    蝶衣一听,耳熟。
    一棵大槐树下,停了平板车,木盆子摆好一大块冰,镇了几个青皮沙瓢西瓜在边上。卖的人,穿一件背心,系条围裙,活脱脱是小楼模样。
    蝶衣不信,黄包车便过去。他示意车子稍停,回头看真。
    一个女人走近。她打扮朴素,先铺好干净蓝布,西瓜一个个排并,如兵卒。她给瓜洒上几阵冰水,小楼熟练地挑—个好的,手起刀落,切成两半,再切成片零卖。
    菊仙罩上纱罩。手拎大芭蕉扇在扇,赶苍蝇,叫人看着清凉。
    是这一对平凡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