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小说 > 一梦无期 > 第21页
    嘉宁刚满一周岁,走路还不稳,又是好动的年纪,全天都要人寸步不离地看着,虹嫣白天操劳过头,夜里一沾枕头就睡熟,半夜里家山起来冲奶粉换尿布,嘉宁有时候做噩梦,醒了就哭闹不止,怎么也哄不好,他无计可施,只好惺忪着睡眼把小囡裹严实了抱出去,就在空无一人的弄堂里一遍遍兜圈子,一直兜到小囡在他怀里睡着了再抱回去。
    滕华良出院的那天正是小年夜,天上飘着细密雪珠,一家四口拎着大包小包步出医院,统一口径对他说是治疗结束回家休养过年,实际上就是回家去挨日子。
    大年三十夜里,每个人的心里都像压了一块巨石,又不得不装着开开心心,围着桌子强颜欢笑,电视机里照旧放着春晚,听着外头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响,回想起来去年今时,更是恍若隔世,只有嘉宁发自内心开心,坐在家山腿上,伸着小手抓了这样又去抓那样。
    过完年,滕华良仍待在家里养病,家里人照旧守口如瓶,其实他自己心里多少也有点明白实际状况,有时候呆坐着看孙女玩,看着看着眼眶就湿润起来。
    天气回暖,他有一段相对平稳的时期,每日里吃药散步,气色看起来也不错,党爱珍四处求佛烧香,端午节买了鲜鱼放生,只盼能有奇迹发生,直到一个初夏深夜,希望全部打碎。
    这是入夏的第一号台风,整个沿海地带都罩在狂风暴雨中,滕华良上厕所大出血,打了 120,救护车迟迟不来,外头大风大雨,一副末日景象,家里从厕所到客堂间到处是滴滴答答的血迹,也像末日,家山跑去敲了邻居家门,借了一辆三轮车,把滕华良扶了上去,盖上一块油布就冒着风雨拼命朝医院骑去,平常二十来分钟的路程骑了快一个钟头。
    到医院,滕华良被推进抢救室里足足一天一夜,人是好歹救回来了,但是意识从此不再清楚,渐渐的甚至认不得人,瘦骨嶙峋的身上插满管子,两只眼睛无神地盯着一面墙壁,一开始还能进点流质,后来全靠输营养液维持,连水也喝不进去,要有人陪在边上,隔一段时间用棉签蘸水点在嘴唇上。
    某一日下午,家里人都陪在身边,他突然嘴唇翕动着发起呓语,党爱珍急忙凑近去听,听清楚他说的是:“老陈,老陈,再吃一杯。”
    党爱珍擦抹着眼泪对家山道:“他这辈子动不动就要提当年跟你爸爸吃的那顿酒。”
    家山闷声红了眼圈,虹嫣抱着嘉宁立起来说:“我带囡囡出去透透气。”
    有一天早晨,滕华良睁开眼睛,突然看着党爱珍,清清楚楚地说了肚子饿,党爱珍扶他靠坐起来吃了小半碗粥,他的意识也恢复了清醒,问虹嫣和家山什么时候到。
    虹嫣和家山带着嘉宁赶过来,党爱珍在边上哭成了泪人,滕华良到枕头底下摸钱,让党爱珍带着囡囡出去买果奶吃。
    滕华良跟虹嫣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嫣嫣,家山倒插门不是为别的,那个时候有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愿意跟他,是他不愿意。”
    第二句是:“家山小你五岁,但人是靠得住的,你听爸爸话,今后要和他好好过日子。”
    他转向家山,说的也是两句话,第一句是:“千万别去碰股票。”
    第二句是:“电镀厂有污染,对人不好,你年纪轻,一定要想办法寻别的出路。”
    滕华良的告别仪式在 96 年秋天举行,殡仪馆告别厅的电子屏滚动播放着名字,全部亲友站直了默哀,对着玻璃棺材三鞠躬,接着绕圈走。
    虹嫣看着父亲躺在玻璃棺材里,朝夕相对的面孔经过繁琐的化妆,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呆板的红润。她知道到了这一步,告别实际上只是做个样子,现在自己面前的是具空壳,最紧要的部分已经抽离。再过一个钟头,连这具空壳也将化成一捧黑灰。
    不知怎么她想起来小的时候,一到滕华良发工资的日子,黄昏时分她总跟着阿哥一起去弄堂口侯他,听见一阵欢快的铃声,滕华良推着脚踏车出现,一只手上拎着袋熟食,另一只手捧着一大包桃酥饼,她跟阿哥欢快地奔上去,一人拿一样,然后跳上车,分坐在他的后座和前杠,三个人摇摇晃晃喜气洋洋地回家去。
    要哭,又哭不出声音来,一团不知道什么东西闷堵在胸口,人还是像只木偶一样机械地走着,绕到最后一圈停下来,告别仪式结束,殡葬工作人员推着玻璃棺材往里走,她忽然眼跟前一黑,有些天旋地转,以为自己昏了过去,却听见阵阵骚动声。
    她看见党爱珍手扶着棺材边沿坐倒在了地上,像滩烂泥一样起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