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其他小说 > 都市的人生 > 第77页
    经过刘半农、徐志摩,就连后来的朱湘,走的都像是绝路,用唐朝人的方式来说我们的心
    事,仿佛好的都已经给人说完了,用自己的话呢,不知怎么总说得不像话,真是急人的事。
    可是出人意料之外的好诗也有。倪弘毅的《重逢》,我所看到的一部分真是好:——紫石竹
    你叫它是片恋之花,三年前,
    夏色瘫软
    就在这死市
    你困惫失眠夜……
    夜色滂薄
    言语似夜行车
    你说
    未来的墓地有夜来香
    我说种“片刻之恋”吧……用字像“瘫软”、“片恋”,都是极其生硬,然而不过是为
    了经济字句,得压紧,更为结实,决不是蓄意要它“语不惊人死不休”。我尤其喜欢那比
    仿,“言语似夜行车”,断断续续,远而凄怆。再如后来的你在同代前殉节
    疲于喧哗
    看不到后面,
    掩脸沉没……
    末一句完全是现代画幻丽的笔法,关于诗中人我虽然知道得不多,也觉得像极了她,那
    样的宛转的绝望,在影子里徐徐下陷,伸着弧形的,无骨的白手臂。
    诗的末一句似是纯粹的印象派,作者说恐怕人家不懂:——
    你尽有苍绿。
    但是见到她也许就懂了,无量的“苍绿”中有安详的创楚。然而这是一时说不清的,她
    不是树上拗下来,缺乏水分,褪了色的花,倒是古绸缎上的折枝花朵,断是断了的,可是非
    常的美,非常的应该。
    所以活在中国就有这样可爱:脏与乱与忧伤之中,到处会发现珍贵的东西,使人高兴一
    上午,一天,一生一世。听说德国的马路光可鉴人,宽敞,笔直,齐齐整整,一路种着参天
    大树,然而我疑心那种路走多了要发疯的。还有加拿大,那在多数人的印象里总是个毫无兴
    味的,模糊荒漠的国土,但是我姑姑说那里比什么地方都好,气候偏于凉,天是蓝的,草碧
    绿,到处红顶的黄白洋房,干净得像水洗过的,个个都附有花园。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她愿
    意一辈子住在那里。要是我就舍不得中国——还没离开家已经想家了。
    忆胡适之
    一九五四年秋,我在香港寄了本《秧歌》给胡适先生,另写了封短信,没留底稿,大致
    是说希望这本书有点像他评《海上花》的“平淡而近自然”。收到的回信一直郑重收藏,但
    是这些年来搬家次数太多,终于遗失。幸而朋友代抄过一份,她还保存着,如下:
    爱玲女士:
    谢谢你十月二十五日的信和你的小说《秧歌》!请你恕我这许久没给你写信。
    你这本《秧歌》,我仔细看了两遍,我很高兴能看见这本很有文学价值的作品。你自己
    说的“有一点接近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我认为你在这个方面已做到了很成功的地步!这
    本小说,从头到尾,写的是“饥饿”,——也许你曾想到用《饿》做书名,写的真好,真有
    “平淡而近自然”的细致工夫。
    你写月香回家后的第一顿“稠粥”,已很动人了。后来加上一位从城市来忍不得饿的顾
    先生,你写他背人偷吃镇上带回来的东西的情形,真使我很佩服。我最佩服你写他出门去丢
    蛋壳和枣核的一段,和“从来没注意到(小麻饼)吃起来*E嗤*E嗤,响得那么厉害”一
    段。这几段也许还有人容易欣赏。下面写阿招挨打的一段,我怕读者也许不见得一读就能了
    解了。
    你写人情,也很细致,也能做到“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如131—132页写的那
    条棉被,如175、189页写的那件棉袄,都是很成功的。189页写棉袄的一段真写得
    好,使我很感动。
    “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是很难得一般读者的赏识的。《海上花》就是一个久被埋没的
    好例子。你这本小说出版后,得到什么评论?我很想知道一二。
    你的英文本,将来我一定特别留意。
    中文本可否请你多寄两三本来,我要介绍给一些朋友看看。
    书中160页“他爹今年八十了,我都八十一了”,与205页的“六十八喽”相差太
    远,似是小误。76页“在被窝里点着蜡烛”,似乎也可删。
    以上说的话,是一个不曾做文艺创作的人的胡说,请你不要见笑。我读了你的十月的信
    上说的“很久以前我读你写的《醒世姻缘》与《海上花》的考证,印象非常深,后来找了这
    两部小说来看,这些年来,前后不知看了多少遍,自己以为得到了不少益处。”——我读了
    这几句话,又读了你的小说,我真很感觉高兴!如果我提倡这两部小说的效果单止产生了你
    这一本《秧歌》,我也应该十分满意了。
    你在这本小说之前,还写了些什么书?如方便时,我很想看看。
    匆匆敬祝
    平安
    胡适敬上
    一九五五、一.廿五
    (旧历元旦后一日)
    适之先生的加圈似是两用的,有时候是好句子加圈,有时候是语气加重,像西方文字下
    面加杠子。讲到加杠子,二○、三○年代的标点,起初都是人地名左侧加一行直线,很醒
    目,不知道后来为什么废除了,我一直惋惜。又不像别国文字可以大写。这封信上仍旧是月
    香。书名是左侧加一行曲线,后来通用引语号。适之先生用了引语号,后来又忘了,仍用一
    行曲线。在我看来都是“五四”那时代的痕迹,“不胜低回”。
    我第二封信的底稿也交那位朋友收着,所以侥幸还在:适之先生:
    收到您的信,真高兴到极点,实在是非常大的荣幸。最使我感谢的是您把《秧歌》看得
    那样仔细,您指出76页叙沙明往事那一段可删,确是应当删。那整个的一章是勉强添补出
    来的。至于为什么要添,那原因说起来很复杂。最初我也就是因为《秧歌》这故事太平淡,
    不合我国读者的口味——尤其是东南亚的读者——所以发奋要用英文写它。这对于我是加倍
    的困难,因为以前从来没有用英文写过东西,所以着实下了一番苦功。写完之后,只有现在
    的三分之二。寄去给代理人,嫌太短,认为这么短的长篇小说没有人肯出版。所以我又添出
    第一二两章(原文是从第三章月香回乡开始的),叙王同志过去历史的一章,杀猪的一章。
    最后一章后来也补写过,译成中文的时候没来得及加进去。
    160页谭大娘自称八十一岁,205页又说她六十八岁,那是因为她向兵士哀告的时
    候信口胡说,也就像叫化子总是说“家里有八十岁老娘”一样。我应当在书中解释一下的。
    您问起这里的批评界对《秧歌》的反应。有过两篇批评,都是由反共方面着眼,对于故事本
    身并不怎样注意。我寄了五本《科歌》来。别的作品我本来不想寄来的,因为实在是坏——
    绝对不是客气话,实在是坏。但是您既然问起,我还是寄了来,您随便翻翻,看不下去就丢
    下。一本小说集,是十年前写的,去年在香港再版。散文集《流言》也是以前写的,我这次
    离开上海的时候很匆促,一本也没带,这是香港的盗印本,印得非常恶劣。还有一本《赤地
    之恋》,是在《秧歌》以后写的,因为要顾到东南亚一般读者的兴味,自己很不满意。而销
    路虽然不像《秧歌》那样惨,也并不见得好。我发现迁就的事情往往是这样。
    《醒世姻缘》和《海上花》一个写得浓,一个写得淡,但是同样是最好的写实的作品。
    我常常替它们不平,总觉得它们应当是世界名著。《海上花》虽然不是没有缺陷的,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