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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梦》没有写完也未始不是一个缺陷。缺陷的性质虽然不同,但无论如何,都不是完整的作
    品。我一直有一个志愿,希望将来能把《海上花》和《醒世姻缘》译成英文。里面对白的语
    气非常难译,但是也并不是绝对不能译的。我本来不想在这里提起的,因为您或者会担忧,
    觉得我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会糟蹋了原著。但是我不过是有这样一个愿望,眼前我还是想
    多写一点东西。如果有一天我真打算实行的话,一定会先译半回寄了来,让您看行不行。
    祝近好
    张爱玲二月廿日
    同年十一月,我到纽约不久,就去见适之先生,跟一个锡兰朋友炎樱一同去。那条街上
    一排白色水泥方块房子,门洞里现出楼梯,完全是港式公寓房子,那天下午晒着太阳,我都
    有点恍惚起来,仿佛还在香港。上了楼,室内陈设也看着眼熟得很。适之先生穿着长袍子。
    他太太带点安徽口音,我听着更觉得熟悉。她端丽的圆脸上看得出当年的模样,两手交握着
    站在当地,态度有点生涩,我想她也许有些地方永远是适之先生的学生。使我立刻想起读到
    的关于他们是旧式婚姻罕有的幸福的例子。他们俩都很喜欢炎樱,问她是哪里人。
    她用国语回答,不过她离开上海久了,不大会说了。
    喝着玻璃杯里泡着的绿茶,我还没进门就有的时空交叠的感觉更浓了。我看的《胡适文
    存》是在我父亲窗下的书桌上,与较不像样的书并列。他的《歇浦潮》、《人心大变》、
    《海外缤纷录》我一本本拖出去看,《胡适文存》则是坐在书桌前看的。《海上花》似乎是
    我父亲看了胡适的考证去买来的。《醒世姻缘》是我破例要了四块钱去买的。买回来看我弟
    弟拿着舍不得放手,我又忽然一慷慨,给他先看第一二本,自己从第三本看起,因为读了考
    证,大致已经有点知道了。好几年后,在港战中当防空员,驻扎在冯平山图书馆,发现有一
    部《醒世姻缘》,马上得其所哉,一连几天看得抬不起头来。房顶上装着高射炮,成为轰炸
    目标,一颗颗炸弹轰然落下来,越落越近。我只想着:至少等我看完了吧。
    我姑姑有个时期跟我父亲借书看,后来兄妹闹翻了不来往,我父亲有一次扭怩的笑着咕
    噜了一声:“你姑姑有两本书还没还我。”我姑姑也有一次有点不好意思的说:“这本《胡
    适文存》还是他的。”还有一本萧伯纳的《圣女贞德》,德国出版的,她很喜欢那米色的袖
    珍本,说:“他这套书倒是好。”她和我母亲跟胡适先生同桌打过牌。战后报上登着胡适回
    国的照片,不记得是下飞机还是下船,笑容满面,笑得像个猫脸的小孩,打着个大圆点的蝴
    蝶式领结,她看着笑了起来说,“胡适之这样年轻!”
    那天我跟炎樱去过以后,炎樱去打听了来,对我说:“喂,你那位胡博士不大有人知
    道,没有林语堂出名。”我屡次发现外国人不了解现代中国的时候,往往是因为不知道五四
    运动的影响。因为五四运动是对内的,对外只限于输入。我觉得不但我们这一代与上一代,
    就连大陆上的下一代,尽管反胡适的时候许多青年已经不知道在反些什么,我想只要有心理
    学家荣(Jung)所谓民族回忆这样东西,像“五四”这样的经验是忘不了的,无论湮没
    多久也还是在思想背景里。荣与弗洛伊德齐名。不免联想到弗洛伊德研究出来的,摩西是被
    以色列人杀死的。事后他们自己讳言,年代久了又倒过来仍旧信奉他。
    我后来又去看过胡适先生一次,在书房里坐,整个一道墙上一溜书架,虽然也很简单,
    似乎是定制的,几乎高齐屋顶,但是没搁书,全是一叠叠的文件夹子,多数乱糟糟露出一截
    子纸。整理起来需要的时间心力,使我一看见就心悸。
    跟适之先生谈,我确是如对神明。较具体的说,是像写东西的时候停下来望着窗外一片
    空白的天,只想较近真实。适之先生讲起大陆,说“纯粹是军事征服”。我顿了顿没有回
    答,因为自从一九三几年起看书,就感到左派的压力,虽然本能的起反感,而且像一切潮流
    一样,我永远是在外面的,但是我知道它的影响不止于像西方的左派只限一九三○年代。我
    一默然,适之先生立刻把脸一沉,换个话题。我只记得自己太不会说话,因而梗梗于心的这
    两段。他还说:“你要看书可以到哥伦比亚图书馆去,那儿书很多。”我不由得笑了。那时
    候我虽然经常的到市立图书馆借书,还没有到大图书馆查书的习惯,更不必说观光。适之先
    生一看,马上就又说到别处去了。
    他讲他父亲认识我的祖父,似乎是我祖父帮过他父亲一个小忙。我连这段小故事都不记
    得,仿佛太荒唐。原因是我们家里从来不提祖父。有时候听我父亲跟客人谈“我们老太
    爷”,总是牵涉许多人名,不知道当时的政局就跟不上,听不了两句就听不下去了。我看了
    《孽海花》才感到兴趣起来,一问我父亲,完全否认。后来又听见他跟个亲戚高谈阔论,辩
    明不可能在签押房撞见东翁的女儿,那首诗也不是她做的。我觉得那不过是细节。过天再问
    他关于祖父别的事,他悻悻然说:“都在爷爷的集子里,自己去看好了!”我到书房去请老
    师给我找了出来,搬到饭厅去一个人看。典故既多,人名无数,书信又都是些家常话。几套
    线装书看得头昏脑胀,也看不出幕后事情。又不好意思去问老师,仿佛喜欢讲家世似的。
    祖父死的时候我姑姑还小,什么都不知道,而且微窘的笑着问:“怎么想起来问这
    些?”因为不应当跟小孩子们讲这些话,不民主。我几下子一碰壁,大概养成了个心理错
    综,一看到关于祖父的野史就马上记得,一归入正史就毫无印象。
    适之先生也提到不久以前在书摊上看到我祖父的全集,没有买。又说正在给《外交》杂
    志(“ForeignAffairs”)写篇文章,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他们
    这里都要改的。”我后来想看看《外交》逐期的目录,看有没有登出来,工作忙,也没看。
    感恩节那天,我跟炎樱到一个美国女人家里吃饭,人很多,一顿烤鸭子吃到天黑,走出
    来满街灯火橱窗,新寒暴冷,深灰色的街道特别干净,霓虹灯也特别晶莹可爱,完全像上
    海。我非常快乐,但是吹了风回去就呕吐。刚巧胡适先生打电话来,约我跟他们吃中国馆
    子。我告诉他刚吃了回声吐了,他也就算了,本来是因为感恩节,怕我一个人寂寞。其实我
    哪过什么感恩节。
    炎樱有认识的人住过一个职业女宿舍,我也就搬了去住。是救世军办的,救世军是出名
    救济贫民的,谁听见了都会骇笑,就连住在那里的女孩子们提起来也都讪讪的嗤笑着。唯有
    年龄限制,也有几位胖太太,大概与教会有关系的,似乎打算在此终老的了。管事的老姑娘
    都称中尉、少校。餐厅里代斟咖啡的是醉倒在鲍艾里(TheBowery)的流浪汉,她
    们暂时收容的,都是酒鬼,有个小老头子,蓝眼睛白镑镑的,有气无力靠在咖啡炉上站着。
    有一天胡适先生来看我,请他到客厅去坐,里面黑洞洞的,足有个学校礼堂那么大,还
    有个讲台,台上有钢琴,台下空空落落放着些旧沙发。没什么人,干事们鼓励大家每天去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