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得对。”幸村突然笑了,仿佛要隔着时间的洪流,向等待回应的、年少的她伸出双手,“就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
    翘课去后山放松的日子在愈发密集的训练表中戛然而止,留给他恍惚的时间并不太多,更何况,他也不可能真的放弃一切。和索尼公司的协议签了五年,覆盖他从读书到进入职网初期的费用,为此,他一定要打出成绩来。
    十八岁那年的初春,幸村打了一系列卫星赛和未来赛,足迹遍及佛罗里达——基西米、迈阿密、萨拉索塔、坦帕,还作为青少年代表去过纽约和澳洲,虽然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暗示,马上他就不能算是“青少年”了。他花了一番功夫才克服转型阵痛,在人才济济的尼克网校站住脚,从独来独往的亚裔优等生变成百战百胜的前辈领袖,昔日轻松灭掉对手五感的状态又回来了,于是,在这一系列赛事的第六项大师赛中,他大获成功,进入决赛。虽然没有赢下抢七,但有资格领取亚军球员奖金,一张四千美元的支票。
    业余球员不能领取任何报酬,然而提高球技又需要随着赛程表到处奔走。机票、车票、酒店,都是流水一般的开销,场上打球,场下算账。索尼公司给的经费并不算太多,幸村迫切地需要这笔钱。不过,一旦领取这笔钱,他就会变成职业球员,永远,无法回头。
    他和室友挤在一张桌子前算账。他算之后几个月比赛的预计开销,室友算父亲赌博欠下的高利贷几时才能还清。薄薄的小木板在他们手肘底下疯狂震动,幸村心里堵着一口气,说我出去打个电话。
    他站在走廊里,捏着冰冷如铁的手机,却不知道应该打给谁。他几乎能在脑子里模拟出每个人的对话内容:打给真田,真田会嘱咐他坚定信念;打给柳,柳会做一通数据分析;打给网球部的其他人,他们会表达对他的期待;打给父母,父母当然会说家是你永远的后盾。
    春日晚风拂面,送来楼下宿舍鬼哭狼嚎般的歌声。幸村听了半天,也没听出唱的是什么。那思维放空的短暂瞬间,他突然想起早川,想起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开玩笑,说我会在电视上看你拿冠军,然后《情热大陆》来采访,我就说这人林间学习,笨手笨脚,把饭盒炸了。
    如果真的打给她,她会说什么?
    也许会嫌弃他得了便宜还卖乖吧。毕竟在她眼中,他是那样的得天独厚、居高临下、惹人讨厌。也许她一眼就能看破他在犹豫什么,她会说,那你就扔了球拍,收拾收拾回老家呗,留级一年,重新开始,人生还有无限可能——你舍得吗?你又不舍得。又或者,她会说,你现在体验到的犹豫,就是我努力融入立海时候的尴尬,那里的确有你想要的东西,但你又不能完全属于那里,幸村精市,遭报应了吧?
    他想了很久才意识到新手机并没有她电话,也或许是因为新手机并没有她电话,他才能漫无边际地想那么久。最后他敲响了组委会办公室的门,告诉赛事总监自己将接受这笔奖金。话音刚落,原本装满可能性的未来变得空空如也。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并且永远不会知道了。
    他走出办公室,拐入走廊。两侧漆成浅灰色的墙壁上挂着知名网球选手的照片,前方的楼道隐没在一片未知的黑暗中。那一天,恰好是他的生日。
    “打职业其实是很极端的体验。下了场,什么都往你面前涌,代言、商务、采访,那根本不是打球,就是做生意,一个人根本应付不过来。可一旦上了场,又像踏入真空。你和你的对手永远是面对面的厮杀,没有相互触碰或者交谈的机会。规则就是这样,运动员不能跟任何人交谈,甚至教练都不可以。”
    幸村耸耸肩:“后来我开始自言自语。过年回家,我妹妹问我,是不是魔怔了。”
    好运接踵而至:索尼给他发了一笔奖金,有几个小型体育品牌找他签约,他手感很棒,几场比赛都打进四强,富有经验的老将们在赛后新闻发布会对他的回击评价颇高。他的排名迅速上升,终于有机会参加美网,飞机缓缓降落在纽约,震耳欲聋的噪音和躁动不安的夏日空气涌入打开的舱门,他对教练说,相比之下,佛罗里达好像更让人放松。教练大笑,拍拍他的肩膀,你会喜欢上这里的。
    可惜他并没有喜欢上纽约。交通拥堵,从酒店开到训练场花费的时间比想象中更多,他几次错过预约的场地,工作人员趾高气昂,满脸写着那你就将就和其他人挤挤。大满贯赛事更是陌生,比赛以一种扭曲的速度进行,观众的表情是不正常的狂热,大风过耳,分数像口香糖包装纸和灰尘一样从身边溜走。对手的实力并不比他强,但胜在经验丰富,四盘比赛后,他输了。他看着教练的脸,向他保证:只是时间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