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怎么,柚木说这是小学生才喜欢玩的游戏。”
    “她说谁?”
    “……说我。”
    幸村笑了。早川莫名其妙被摆一道,羞恼之际,看他更不像好人,遂伸手去摘他的眼镜。他仰头躲过,再一后退,不慎脱离队伍,和迎面走来的行人撞了个满怀。咚的一声,对方手中的行李箱滑出两米远,倒在地上。
    早川走过去,扶起箱子,乐呵呵地等着幸村道歉。箱子有点眼熟,和她去佛罗里达用的是同款,连贴纸的位置都大差不差。
    她盯着那枚贴纸看了半分钟,反应过来,则为时已晚。熟悉的声音悄悄地埋伏在耳边,此刻猛一探头,她转过身,眼前是母亲的脸。长久分离后的见面难免有点尴尬,更何况是异乡街头,连眼睛都不知该往哪儿放。她很努力要定住目光,视线却忍不住散开,落到母亲的丝巾、羽绒服、运动鞋、行李箱上。一个风风火火的老太太,配色鲜艳,精神抖擞,这认知让她轻松不少。好在母亲先开口了,母亲问:“明羽,男朋友吗?”
    *
    上回见母亲的时候,神奈川认认真真下了一周的雨。父亲的丧事办完,帮忙的、看热闹的、添乱的亲朋都散了,母亲邀她回家吃饭。东西是超市买的,有折扣价的香菇、排骨、虾仁和竹荪。母亲洗菜,她煲汤,等水开了,先一把葱姜打底,香菇排骨放进去,搁在灶上熬出香味,末了再拿竹荪卷着虾仁,扔进锅里。母亲一尝,很鲜,便问这是哪里学的?她耸耸肩,就是瞎炖,跟火锅一个道理,怎么方便怎么来呗。
    她原是不会烧菜的。独居后能省则省,便开始自己下厨。热气氤氲,把厨房裹成一枚乳白色的茧。母亲一碗汤一碗汤地喝,勺子碰在碗壁上,叮叮咚咚,早川低着头,听见母亲说,你爸爸的事情呢,也结束了。等你明天回东京,也可以忙忙自己的事了。
    浸满了汤汁的竹荪在嘴里慢慢舒展开,好像一张网。回想起来,那真是一个电影般的场景:旧故事的落幕,或者新故事的开始。
    母亲又说:你爸那天还问我你怎么没有男朋友。有的话,他还可以见一见。
    早川眨眨眼:他那脾气,说不定会和人家吵起来。
    母亲笑了:有吗?
    早川摇摇头。
    母亲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末了叹口气,说如果有合适的,就带回来,妈妈请你们吃餐饭。早川点点头,好半天,才把那张竹荪咽下去。致密的网包裹着沉沉的情绪,沿着食道,笔直地坠入胃里。
    她本可以有话说。比如为什么一个被家庭琐事磨了大半辈子,年过五十,熬出头又离异的人,依然会在意女儿的婚事。又比如,既然已经离异,为什么要在床前陪护,为什么要参加父亲的葬礼。然而很多事情不必问,她把那些话都咽下去了。
    转眼母亲也老了,比她考上大学那年更老。为了这次的葬礼,母亲特地打扮过,穿着年前买的大衣,抽空染了头发。父亲家的亲戚来来往往,哭的哭,吵的吵,唯独她,好像从十多年前推门进来,身姿挺拔,黑发生辉,表情肃穆。办离婚手续的时候,她都没有这样的兴致,这样的风光。
    站在她身边,早川真像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一身外套是公司直接穿过来的,陪了三天床,又守夜又出殡,折痕一压再压,终于皱得不像话。但这也是应该的。说到底,母亲只是前妻,而她是女儿。如果她不忙,这挤不进去的墓地,这排不上号的法事,就更没有人去办了……虽说父亲是并不信神的。
    离婚后,母亲从工作一生的家庭主妇岗位退休,重新步入社会。短短几年间,先是在朋友的工作室重拾会计本行,后又添一爱好,跟着打折旅行团到处跑。一万元游关东,两万元游关西,超低价四国机票抢购,冲绳五日游附赠潜水活动。早川起初怕她受骗,后来发现她头脑清晰、口齿伶俐,和旅行社吵架比自己面见导师都硬气,再管下去就是煞风景,于是,也就不管了。
    而母亲也愈发能干。本来就是能干的人,从公司急流勇退回家相夫教子,多少年积攒的能量,全在这时爆发。沿途所见所感拿手机录下,传到个人博客,收获老年朋友粉丝。行文配图,点赞评论,用心良苦,俨然当作事业经营,甚至开始独自开团,规划路线。旅行团里有男有女,其中一些名字,她听过好几次。有时候她对母亲说,你要是喜欢,也可以谈恋爱的呀。反正一起过过日子,不是挺好的。母亲摇摇头。现在轮到母亲对她说,要是合适,就带回来吧,而她没有摇头。她只是笑着说,再等等,再等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