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前推几年,早川肯定有一番文章好做。为什么你不找,偏偏要我找,你都离婚了,我成家立业做什么。其实里面没什么道理,大部分是碰瓷,小部分才涉及是非。现在呢,她一概不争了。来参加葬礼的亲戚,一边握着她的手,一边夸她是早川家的好女儿;不明所以的医院领导,佝偻着腰,白发人送黑发人,说你爸爸很为你骄傲。她都只是应下。她知道父亲向来要面子。家里头拟着离婚协议,财产拿手术刀分,外面依旧热热闹闹,不知过成什么样子。然而要去和死人理论吗?没必要了。
    也没必要和活人过不去。她手中捏着幸村的眼镜腿,揣进兜里,迎着母亲多少有些兴味盎然的目光,短促地“嗯”了一声。
    母亲眼尾笑出波浪似的皱纹:“上回叫你带男朋友回家,你还说没有,怎么,金屋藏娇啊?”
    眼下,午餐阵地从拉面店转移到美术馆附近的怀石料理。她宝贝般藏起来的“男朋友”正在认真点菜,轻声询问服务员,偶尔低头看手机。看完了,冲她很体贴地笑笑。早川一颗心落回肚子里,她知道,屏幕上的短信是这么写的:
    “我骗我妈我有个男朋友。今天不巧,麻烦你假装一下。”
    “以及,我高中毕业的时候父母离婚了。去年秋天我爸过世了。你不要说漏嘴。”
    她手底发着短信,台面上还得张罗。一面假装公司有事没完,一面和幸村商量套餐、叫服务员调高暖气、带母亲去洗手间。动作利落,俨然长女模样。站在洗手间门口,对着镜子补口红,不经意和自己照面,好像都有些陌生。
    以前当然不是这样。高中毕业后,父母送她去东京读大学,报道日办完手续,在学生公寓楼下吃饭。那一桌,都是她喜欢的。三个人点五道菜,外加一道甜点,可以说是非常浪费,只有混在满屋送小孩上学的宴席中,才不觉得突兀。可惜她前天晚上睡不着,爬起来清点行李,这条衣服这本书,甚至高中时用惯了的笔袋都要拿走,三个箱子装满,仿佛这辈子不会回神奈川,于是顺理成章得了重感冒,舌头尝不出味道。
    她恹恹地盯着那盘她喜欢的苹果派,谁都没有动,弃之也可惜。母亲劝她多吃点,父亲说出门在外也不要乱吃,母亲说你还能长身体用不着减肥,父亲说减肥这事不能靠饿要靠运动。他们两个人,好像有无尽的话要对她说,又好像接着嘱咐她的名义,完成彼此之间,最后的交接。
    真搞笑。最后的交接,居然是关于多吃点和怎么减肥。学生公寓楼里有微波炉,她把苹果派打包回去,当作早饭吃了四天。那三箱行李,又花了一天收拾。谁料大学生多用电脑,那特地塞进夹层的笔袋,很快,便搁在书架顶上落灰了。
    她本来以为,此后逢年过节,非必要不回家。然而事实是,该回还得回,只是轮流在父母家吃饭。新年的下午,从母亲的公寓,到父亲的公寓,寒风吹彻,总会路过在立海读高中时,全家一起住过的房子。那么大的一间屋,打理起来实在费劲,不如换成横滨有升值空间的楼盘,于是便卖掉了。有时候,她还会遇到穿着拖鞋出门倒垃圾的仁王,如果他良心发现邀请她进门坐坐,她会很开心,一是因为外面太冷,二是因为这样可以晚点见到父亲。
    父亲当然不会做菜,就算做,也难以下咽。每次都要昧着良心夸一句好。所以新年这餐饭,常常是去他公寓晃一圈,然后再到其他餐厅。碰上需要家庭和睦的应酬场合,父亲也会叫她过去,车子开到楼下接她。名义上他还给着她抚养费,而且吃进去的总是自己的,于是早川也就打打配合,穿条好看衣服,去了。
    她是跟着母亲过的,也继续吃母亲做的菜。离婚之后,母亲菜烧得愈发简省,也说不上精致,但每道都很耐吃。筹划旅游事业的间隙里,母亲偶尔也会抽出时间,教她一些做菜办法。咸鱼淡肉,青菜焯水,秘诀还挺多,早川看她忙忙碌碌,心中想,真是很……贤惠。这个词冒出来的时候她忍不住颤抖了一下,手中的小匙没拿稳,盐放多了。母亲匆忙补救,她束手站着,低声道,学这些……以后也要给别人做菜吗?母亲盖上锅盖,看着她这个“别人”,轻轻推了推她的肩:什么话,不学点基本的,以后工作了,怎么照顾自己啊。
    结果这些技能工作了也没用上。她只会乱七八糟的食材扔进去,一锅乱炖。中午做成便当,晚上回去,热一热接着吃。
    母亲从洗手间出来,对着镜子理理头发,调整一下丝巾位置,问她这打扮好不好看。“当然好看,”早川啧了一声,“神奈一枝花。”母亲说:“骂我妖怪老太婆,你以为我听不出来?”然后就要来拉她的手。顺着小臂滑下去,五指伸进她五指之间,像要好的中学生牵手逛街,十指紧扣。她说妈,你抹的什么护手霜啊,好香,下回给我也涂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