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容五十人的大船悠然驶过,轻轻地,向着琼华岛去了。船头有个哇哇乱叫的孩子坐在父亲肩上,那父亲短短的寸头,青青的胡茬,冲相机镜头竖起拇指,笑得又土又稚气。庞贝没话说。他连洋家长都做不像,哪里能替楚天骄声张正义。更何况,楚子航也不想听。
    “刚上初一,我过生日,妈妈张罗,请大家来家里开party,说反正不需要我操心,我看她订摆台订蛋糕热热闹闹,也就答应了。同学们嘴上不说,心里羡慕,觉得我妈妈人好,长得漂亮,我继父身为大公司董事长,每周却还能划出一个家庭日,三个人一起去看电影。其实他们只是需要这些。他们比我更需要这些。”
    “他们离婚之后,我爸在江对面找了份工,给人开车。我长到十岁,不想上补习班的周末,会从教室后排溜出来,坐着渡轮,去他们公司楼下坐着。我不找他,只是这么坐着。”楚子航双手搭着膝盖,背靠塑料椅子,像一根绷了很久的弦,慢慢松弛下来,“到点了我就回去,家里的司机会来补课班门口接我。”
    在那漫长的等待中他不知道楚天骄是否会出现。一个司机怎么会成天蹲在公司呢?但也正因如此,等待才有了意义。“人很奇怪的。如果我爸妈没有离婚,可能他对我来说,就没那么重要了。我们只是挂念自己得不到的东西。”
    庞贝端详着他的脸:“老楚听见,不知是开心,还是伤心。”
    “不管,”楚子航抬起头,又仿佛穿透庞贝,直视着恺撒的眼睛,“但我还是会去救他的,您不是说今天真要进他的梦吗?我准备好了,他在哪儿?”
    ***
    秋天太阳落山早。入夜以后,北海公园只听见水声。哗哗的,不知哪里开了闸,将他们的脚步也压得很低。楚子航放轻呼吸,跟在庞贝身后,沿着陡峭的台阶一步步往上走。
    他们走过了蔼蔼的树色,走过了曲折的山墙,走过了半掩的侧门和窄窄的回廊,走进白塔内部。开放时间已过,除了个别滞留不去、被保安客气请出的游客,善因殿内没有别人。保安也像是没有看到他们,手电筒的光束从三世佛的指尖掠过,将两壁大大小小的金身观音照得透亮。法相庄严,满室生辉,像点着一墙成百上千的蜡烛。庞贝说,梦里嘛,总能用点儿障眼法。
    恺撒跟在两人身后,这些天,他和楚子航一起见识了这便宜老爹的神通。庞贝利用家族的情报网络,拿到了炼灵会的活动踪迹和大致计划:北海的历史比北京城更久远,白塔香火旺盛、汇聚信仰,符合意识封印地的所有条件。楚天骄的活动范围,及其梦境焦点,大体不出北海公园。
    “老楚聪明得很。我醒不来,你们也别想捞着好。为了自保,他一定会给白塔铺设结界,炼灵会进不去,可我俩能进去。我呢,是他的好兄弟,你呢更不用说,他所有东西都是留给你的,给你留道门,又有什么难的?”
    “到时候我俩就去白塔顶上找他。午夜,潜意识活动的顶峰,梦境深沉、圆融、饱满。月满则亏,最易醒来。我会假装倒戈,转向炼灵会。你别急——别忘了这梦境是他们造的,他们进不了白塔,可是他们盯着呢,人家手眼通天,感觉不对,没准强行关闭梦境,把我们留在那儿,再给现实中的楚天骄,”他比了个手势,“来个三长两短,对吧?但是加图索家一向黑白通吃,我出现,很合适。炼灵会那边,我打过招呼,人家会给我们方便。趁我当和事佬,游说老楚的功夫,你就走过去,把他这么一推,然后我俩趁势一跳,脱离!”
    这酒囊饭袋倒也有两下子。恺撒一面感叹,一面暗暗觉得不对。太全乎了,全乎得不似庞贝所为,处处符合逻辑,反而使人生疑。倘若此举真的成功,楚天骄为何悄然离职,楚子航又为何一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的样子?
    白塔顶上风大。吹得楚子航晕晕乎乎,单薄的小身板,好像一只风筝。恺撒俯身看他,黑漆漆的眼眸里,有一双圆圆的月亮。然后年久失修的大门吱呀推开,门缝里黑洞洞的枪管先一步靠近,庞贝说:“怎么了老楚?好久不见,都不和我打声招呼?”
    清水月光落到了底。楚天骄的勃朗宁收入袖中:“找我什么事?”
    庞贝笑他:“你那枪,娘儿们用的。”
    “看来意大利的平权运动搞得不行啊!你这大男子主义怎么还没被清算?我在公司讲个黄段子都要被女同事批/斗——”楚天骄的火车跑到半道,熄火了,他瞪大眼睛,打量着庞贝身侧,“子航?你怎么在这里?”
    “知道你孤身在外,留守老人,生活艰辛,筚路蓝缕,这不,我把你儿子给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