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家人分隔两地,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弥足珍贵,话题总是说不完的,连谁先挂电话这样无关紧要的问题都要纠结上很久。
    「所以今天是回学校拿成绩单是吗?」
    「对啊,这一次我是学生代表呢。等下还要去礼堂。」
    「那你现在挂了吧。」
    她扁扁嘴:「你先挂。」
    「妈妈想听你挂。」
    她沉默了一下,嗫嚅道:「可我手上有水珠……你挂啦。」
    「那,拜拜。」
    「拜拜妈妈。」
    温热的屏幕贴着脸,一寸一寸滑下来。真纪无神地盯着上方流逝的时间,还有半小时礼堂集合,可她不愿意出去。
    她从小就这样,知道大家为她劳神苦思的时间不多,一手报喜不报忧的功夫算是极好的。遇到不开心的事很少和别人说,宁肯钻进柜子里偷偷摸摸掉一下午眼泪,晚饭时用袖子抹去泪痕,洗一把脸,干干净净地跳出来吃饭。
    家里的衣柜,像一个与世隔绝的短命小堡垒。
    罹难之初,她不敢见人,害怕出门,也不同任何人说话,仿佛举目都是惊恐的眼神,而她是闯出迷宫的米诺牛。人间阳光太刺眼,没人看得清她很丑,却很温柔。只好成天抱着膝盖缩在那堆衣服里,厚厚的柜门带着木板独有的芳香,站到她面前,温柔地挡住了迎面泼来的热水。
    如今她躲在小小的厕所隔间里,幻想自己坐上一辆永无终点站的列车。它一路疾驰,从东京、山形,到福岛、秋田,穿过青森,然后一头扎进太平洋的深渊。载着她的过去、现在和将来,恐惧、眷恋和欢喜,还有那些难以启齿的秘密,委曲求全的苟且,就此葬身鱼腹,再也无人问津。
    只要她甘心。
    这个时候,日影放在裙边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她条件反射般一阵心悸,担心又是推特上的流言蜚语,就没有去看。然而它却锲而不舍地一次次震动着,直到她忍无可忍,只好把手机偏过一个角度,借着微光打量一下屏幕,确认没事,才讷讷地拿起来查看。
    是「万象交易」。
    此刻,一条新的推送正在任务栏里闪烁着,红光点点,像是她胸腔里那颗无法停息的心脏。
    *
    真纪将厕所隔间的门打开一条缝,屏住呼吸,侧身走出去。脑袋昏沉沉的,眯眼推开通往外头的那扇虚掩着的门。
    与此同时,一桶冰水迎头浇下。
    烈日灼灼的六月天,她站在五楼尽头的厕所里,打了一个喷嚏。
    不知名的液体正顺着头发滴滴答答地流下来,制服黏在身上,像一棵皱巴巴的腌菜。她掀起前额上湿淋淋的刘海,看到那个桶在地上咕噜咕噜滚了几圈,红色,还是塑料的。
    真纪把袖子举到鼻尖闻了闻,身上散发着拖把的霉味,令人作呕。
    她眸光一暗,抿起嘴角,抬起胳膊擦了擦脸上的水渍,渐渐清晰起来的视野里忽然出现一双鞋。
    然后是第二双,第三双……
    「早就看你不爽了,婊'子。」
    像是枪上了膛,熟悉的声音让她背上的肌肉一瞬间绷紧。抬头就看见一群女生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为首那个制服裙改到不能更短,发稍挑染成酒红色,画着涩谷系的妆。
    日影忽然想起,这正是当年劝说花崎葵换主演的女孩子。
    她不认识她,也想不起对方的名字,更不知道她为什么三番五次地针对自己。那一群女孩子似乎是被拉过来撑场面的,齐刷刷站成一排,的确算得上是称职的背景板。只剩下为首的姑娘絮絮叨叨嘴炮了一通,大意是推特上的曝光加上一些落井下石,满腔不知道哪里来的怒气,大有不吐不快、为民除害之势——她难道不知道开场白太多的反派是会被打死的吗!这明显是给主角回血冷却的时间啊!
    她不知道为什么都这种时候了还有心思搞笑,甚至还有些感谢这群人把自己从自暴自弃的深渊里拉出来。
    去他的曝光,去他的落井下石。花崎可以撕碎大字报,她凭什么不可以?
    这场一个人的战争,她已经负隅顽抗很久了,不想借着岁月静好的托辞安顿在这里。是那些人,那些在黑暗中虎视眈眈的眼睛,告诉她自己还拥有战斗的本领和本能。
    她忍不住开始笑。像个神经病人一样,在经典的校园霸凌场景下,笑出了声。
    耳旁尖利的女声戛然而止。她三步上前抬手揪住真纪的衣领,砰一声将她压在门板上,「你他妈到底听我说话了没有?」
    眼前是女生周遭具现化了的怒气,背后的门板又硬又冷,真纪收住嘴角的弧度,不愿意看她:「听了。」
    这样的校园霸凌她见惯了,也曾有过路见不平,却是头一遭成为受害者。她大概知道平常的应对套路——示弱,或者以一挑十。可惜这两头她都做不到,也不愿意,于是沉默了一下,一根一根掰开女生攥住自己领口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