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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的小半个月里沈鹤归都在东苑养伤,偶尔跟在小公主身后当个消遣的,她爱听话本里的故事,于是就天天让他讲,有时候讲的口干舌燥了还能得到一杯赏茶。
    阴了好多天的天气今天终于见晴,周璃躺在院子里的竹编躺椅上,旁边放着一张小桌,沈鹤归跪坐在桌前的蒲团上,手里拿着话本轻声细语讲着,偶尔端起茶盏抿上两口,动作缓慢优雅,仿佛他置身的并非是深宫后院而是人间仙境,身后是一片浓郁的雾,水流潺潺。
    周璃闭目小憩,柔和的阳光落在她半边脸上,绒毛都泛着金光,看似是睡着了,实际上只要沈鹤归读话本的声音一停她立刻就能睁眼。
    桂花落到她的裙摆和头发上,迎风吹来一阵香,沈鹤归偏头看了一眼,搁在膝盖上的手伸过去拿走了那片花瓣。
    白色的衣袖划到手腕处,露出小臂上交错的鞭痕,有的已经结痂了,有的成了淡粉色的疤,他的目光落在某条疤痕上,垂着的睫羽轻颤了一下,然后猛地将手收回来缩在了袖中。
    周璃捏着袖口的手悄然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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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皇后的生辰越来越近,宫里上下都忙碌了起来,周璃想出宫去玩已经很久了,但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这次正好就是个好机会,于是前一天晚上就吩咐绿荷准备好马车,翌日清晨就拉着沈鹤归出了门。
    马车一路驶出宫门,沈鹤归撩开帘子看了眼外面,看着喧闹的街市一种久违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他曾经就住在大梁皇城里最热闹的一条街市上,父亲是大将军,母亲是长公主,他的身份更是尊贵非常,常被好友戏称为关系户,直到前两年,大周无故起兵攻打大梁,直接打了个措手不及,父亲次日整兵待战,却葬身沙场,攻破城门的大周兵在皇城内肆意地烧杀抢掠,欺辱妇女儿童,包括他的母亲。
    想到这里,沈鹤归的眼眶已是有了泛红的迹象,许久,他压抑着情绪开口:“为什么带我出来?”
    周璃看了他一眼,然后迅速垂眸从旁边的桌上端起茶喝了一口,这个少年从不在自己面前低头称奴,给人一种独立于众生之外的感觉,挺直的背脊犹如青竹般难以折断。
    她没有逼迫别人对自己俯首称臣的嗜好,皇姐听说她从慎刑司带出来了一个人之后就已经着人去打听了,以皇姐的手段,过不了多久他的祖宗是谁都一清二楚。
    周璃捂紧手炉,说:“因为我宫里都是母后的人,只有你是我的人。”
    说完她就怔了一下,觉得后面那句话有点奇怪,于是尝试补救,“我的意思你是我从慎刑司带出来的,母后没有机会收买你,所以你现在算得上是我的人。”
    沈鹤归的眼神变得有些奇怪,看着她久久不语,他这副样子让周璃觉得自己这个解释还不如不解释。
    直到马车停下她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周璃披着枫红色的斗篷,里面穿着同色系的长袄,手上的手炉垂下来两个毛绒绒的小球。
    沈鹤归穿着单薄的长衫和一件白色大氅,里面的长衫是灰白色的,有些显旧。
    周璃不知道他这是从哪里找出来的衣裳,不过好在他高瘦,穿着也不难看,反倒还有点养眼。
    周璃草草看他一眼便同他擦肩而过。
    沈鹤归安静地跟在她身后,走路都没有发出声音,只有淡漠的脸色和紧抿的唇瓣可以看出他并不想跟着她逛街。
    然而周璃的兴致很高,进进出出许多的胭脂水粉店铺和布料店铺,不一会沈鹤归手上就提了不少东西,他没有说话,只是脸色更不好看了。
    正午的时候太阳有点大,周璃进了一间茶楼,坐在隔间里,沈鹤归放下东西转了转手腕立在她身侧。
    一系列动作熟练的令人惊讶,要知道在进宫的前一刻他还在树林小屋里跟叛军首领图谋计策。
    “坐下来啊,这么喜欢站着?”
    周璃不喜欢别人站在自己身后,总觉得很奇怪,那怕是在宫里宫女们也不会站在她身后,沈鹤归这么大个的男子,存在感只会多不会少。
    “不妥。”沈鹤归摇头拒绝。
    周璃朝对面的位置抬了抬下巴,“我让你坐,绿荷又不在,哪来那么多规矩。”
    沈鹤归不再言语,规规矩矩坐在了她对面,两人靠窗静坐。
    他垂眼看着茶盏,周璃则肆无忌惮盯着他的脸看,越看越熟悉,越看越确信,可世上哪有这么诡异的事情?一个真实世界里的人,怎么能跟她梦里八杆子打不着的人长着同一张脸,这让她有心去寻也寻不到头。
    片刻后,她撑着下巴问道:“沈鹤归,你愿不愿意一直跟着我?”
    少年轻抚杯沿的手指指尖一颤,凌厉的眼眸垂的更狠了,几乎看不见眼,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睡着了。
    他不回答,周璃便又问了一遍。
    一遍又一遍,沈鹤归想到了在慎刑司牢里的时候。
    小公主爱干净,却强忍着周围恶心的味道和肮脏的环境来找他,单单只是因为他的一句“救我”吗?
    他忽然摸上了掩在桌下的左袖袖袋,那里放着一块沾了血的帕子。
    是他捡的。
    窗外的街市依旧吵闹,而他却似乎只能听见少女问的那两句话。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果断变成了犹豫不决?
    他眼皮动了动,睫毛跟着颤动,“我不过是个奴才——”
    “奴才又如何?”周璃没等他说完,“你在我面前从不自称奴才,那便是你从心底就不认为自己是个奴才,既然如此,那你现在又何必自贬?”
    “你跟着我的话你就跟着符桃是一样的。”
    沈鹤归知道符桃,是她的贴身侍卫,她鬼点子多,又不喜欢经常呆在宫里,她宫里没人管得了,又动不动就溜出去玩,符桃是皇后特意给她挑的。
    “我说你到底答不答应啊?”
    沈鹤归看着她,“好。”
    第47章 公主
    ◎她清楚的感觉到自己心跳停滞了一瞬。◎
    从宫外回来已经很晚了,宫门下了钥,周璃今儿早上出去的时候说自己病了,叫另外一个宫女替自己顶一顶,顶了一天,估摸着绿荷这时候应该在门口等自己。
    从马车上下来周璃就拉着沈鹤归往一面稍矮一点的墙那里跑,站在墙下,她问:“能上去吗?”
    沈鹤归二话不说使着轻功飞了上去,微微踉跄了一下,勉强能站稳。
    周璃抬头看着他,满头的钗环叮当,她一手提着复杂的裙裾,一手朝沈鹤归伸过去,“拉我上去。”
    沈鹤归看着她伸过来的手,两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院内长着一棵高大的树,已至深秋也还葱绿茂盛,他站在树枝边,看着她似乎蒙上了一层水雾的眸子出神。
    没有得到回应的周璃挥了挥手,催促道:“快点呀,要是被发现了我又要抄书啦。”
    她的手指纤细,指尖带着一点粉,白皙好看,一看就是养的极好,沈鹤归抿着唇,表情很淡地伸出手与她相握,微微用力将她拉上来,两人站在上面有点挤,为了避免周璃掉下去,他紧紧搀扶着她的手肘。
    周璃一点点挪动,握住一根枝桠保持平衡,沈鹤归跳下去转身就要走,她慌忙道:“你去哪里?”
    沈鹤归回她:“拿扶梯。”
    “拿什么扶梯啊,等你一来一回我要在这里被冷死了。”周璃朝他招手,指定他站在某个位置,然后毫无征兆的跳了下去。
    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把沈鹤归吓了一跳,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手可以比脑子快这么多,月光之下,裙摆飞扬,周璃稳稳落在他怀里。
    沈鹤归的脸色比清月还冷,手也不由自主地用力,等怀里的人站稳了才松开手,“公主以往也这般跳?”
    “是啊,”周璃整理着裙子发髻,“以前我都是带着符桃出宫,但是从年初开始他就被母后给收买了,这还是我今年第一次出宫,多谢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