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嗓音清润,洁净的鹅蛋脸上浮现出轻快的笑意,睫毛细长卷翘,眼尾上扬,如同今晚夜空上的一轮弯月。
    沈鹤归看着她从面前走过,跟着她走了两步,“下回我可以。”
    刚说完他就后悔了,哪里还有什么下回,等到这次皇后生辰一到,大周就会跟曾经的大梁一样,皇城覆灭,百姓流离失所。
    周璃的心思已经不在出宫这件事上了,心里想的都是自己有没有露馅,顶替她的那个宫女有没有被发现,她似乎听见了他说话,扭头看着他,“什么?”
    沈鹤归摇头,并不说话。
    ……
    夜色茫茫,周璃进了主卧就看见站在门口的周琉。
    周琉来的比较匆忙,只披了一件斗篷,手上捧着临时热出来的手炉,看见周璃她便搁下手炉走过去捂着她的手,拿掉了发丝上挂着的一小朵桂花。
    “就知道你闲不住。”她笑说着,脸上却无半分笑意,反倒有些忧愁。
    周璃拉着她坐在桌前,问道:“皇姐可查清沈鹤归的底细了?”
    周围静悄悄的,两人之间只有一盏烛灯闪烁。
    “你既然对他不放心今日就不该带他出去,”周琉从袖袋里拿出一个竹筒,里面放着一张写满了字的信纸,“若不是怕你有危险,我也是不会查这么深的。”
    她一边说周璃一边看,明明这张纸上的内容不多,可她却偏偏看了很久,久到眼眶都有点发酸。
    “大梁……”她轻声呢喃,而后问道:“是两年前父皇下令攻打的那个大梁吗?”
    这个问题显然有些愚笨。
    “那时候你还小,可能对这件事情不是很清楚。”周琉说。
    周璃垂下眼睫,心想怎么会不清楚呢?
    两年前父皇起兵篡位,于金玉台上将先帝一剑刺死,自称为帝,而她作为新帝的女儿,自然就成了大周王朝最尊贵的公主,为了立威震慑朝臣,同年初秋带兵攻打周边的一个富庶小国,凯旋游街之时风光无限。
    却不曾想自己成为公主之时是沈鹤归从万人艳羡的云端跌落谷底之际,顿时心中五味杂陈。
    周琉拉着她的手,将自己身上的温度传给她,温声说:“阿璃别怕,即便他要报仇雪恨,也不会找你。”
    “可是父皇……”周璃有些担心,她想,若是沈鹤归当时死在了牢里……
    “没事的。”
    桌上的蜡烛流下了好几条烛泪,凝固在桌上,窗外的月亮越来越暗,就快要被乌云遮盖光了。
    周璃很久没有说话,只是靠在周琉怀里,那张纸被她揉成了一个团,捏在手心慢慢发烫,她对沈鹤归究竟是因为梦里相似的人还是因为这段时间的相处,她竟然不想让他去送死。
    可……他真的是送死吗?
    她不知道。
    ……
    沈鹤归一进院子就看见房中的灯亮着,窗户上映出一道人影,正在挥动着手上的长枪。
    他推门进屋,一道强劲的风迎面扑来,
    带着肃然的杀气,发丝快速飘起又慢慢落下,他面前,长枪的枪尖正对着自己的命门。
    对方豪爽一笑,收了长枪,说道:“这是去哪了?”
    沈鹤归面色淡然,“你声音再大点就要被发现了。”
    他叫孟绍,是自己父亲的副将,小时候还没人家大腿高就天天嚷嚷着要学剑,父亲没有空教他,便让孟绍教,这一来二去的,孟绍就让自己认他做了师父。
    孟绍坐在桌前给他倒了杯水,“怕什么,被发现了这不是还有你吗?”
    沈鹤归喝了口热茶,驱散了身上的寒气,眼皮也没抬一下,“你不怕,现在你就出去。”
    孟绍:“……”
    徒弟长大了,不听话了。
    他默默在心里抹眼泪。
    “说吧,叫我来干什么?”他说:“我想了半天都没想明白你能有什么事找我,我这晚饭还没吃呢。”
    “下月宫宴,能不能留下周璃?”
    孟绍笑意尽收,表情变得严肃,声音也认真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知道,我还活着。”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你比我更清楚,大周帝残暴,对待府中的老弱幼童皆没有手下留情,你只不过在那个公主身边待了半个月,就生出了想要放过她的心思,”孟绍叹了气,“看来当时送你进宫的想法并不正确。”
    沈鹤归没有说话,孟绍又长叹了一声,还没叹完就看见他起身跪在自己面前,一字一句道:“师父的苦心我知道,我想让她活着,至于活的如何,是好是坏我不干涉,求师傅成全!”
    他双手交叠于额前,意要深深叩拜,孟绍吓了一跳,虽然他们名义上是师徒,可无论如何沈鹤归都是主子。
    连忙扶起他后思索再三才松了口,周璃毕竟只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公主,翻不出什么水花,等到大周王朝覆灭,就是重振大梁皇室的时候了,到那个时候,一个女子的死活就并不重要了。
    得到同意,沈鹤归站起来,蓦然看向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灯笼光下,寒风裹着雪花打着旋落下,他紧了紧身上并不挡风的披风站在门口。
    孟绍站在他身后,嘀咕道:“今年这雪下的有点早啊。”
    沈鹤归没接话。
    “岑明已经准备好了,叛军已经在隐秘围城,届时烟花为信,若有必要,可以放弃她。”他看着沈鹤归的眼神十分复杂,“将军府惨死的一百三十口人在天上看着你,希望你不要忘记自己背负的是什么。”
    沈鹤归呼出一口热气,氤氲的白雾在面前散开,模糊了他的脸,“我知道。”
    -
    不过一夜时间,京城就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淹没,所见之处都是一片刺眼的白。
    周璃醒来的时候桌上放着一张纸,上面用簪花小楷写着“阿璃亲启”四个字,拆开信封,第一句话就已经刺痛了她的双眼,一封信看下来已是泪流满。
    原来昨天是她跟皇姐最后一次见面。
    原来早在几天前皇姐就该走了,但是为了帮她查清楚沈鹤归的身份和来路,所以一直耽搁着。
    原来皇姐为了保全她所以才答应去和亲。
    眼泪落在纸上,晕开了上面的字。
    几日后,周璃去给皇后请安,却得知因为雪天路滑,马车坠下了悬崖,周琉并没有按时到达和亲国家,而这个消息传到皇宫已经是三天后了。
    周琉不是皇后亲生的,生母是已故的嘉和皇贵妃,皇后和嘉和皇贵妃从小就认识,长大后都嫁给了当时还是衡王的大周帝。
    周琉遇难的消息传来皇后伤心的好几天都没怎么合眼,周璃从皇后那里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来都没用,饭菜都送了好几次,绿荷急得不行,本来想去找皇后娘娘,但这个时候找谁都是没用的。
    她将小厨房新做好的糕点端来敲了敲门,小声道:“公主,您多少吃点东西吧。”
    周璃靠着们坐在地上,手上还拿着那封信,这些天她反复看了好多次才终于知道马车坠崖不是意外,皇姐早就想好了,她不愿意和亲,于是在马车驶出大周境内才制造的马车坠崖,这样即便他们想发难也没有理。
    她抬手擦掉眼泪,声音哽咽沙哑,有气无力道:“我不吃,你拿走吧。”
    绿荷又多说了两句,依旧没有什么效果,只能离开。
    雪下了一轮又一轮,周璃抱着膝盖哭了一场又一场,突然想到了沈鹤归,父皇年事已高,大周已经在走下坡路了,不出半年就会跟大梁一样,而她,或许会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若是侥幸能活下来,大概也会成为街头的某个乞丐,等待别人的施舍。
    她放空思绪把脸埋在臂弯里,心中的一口气堵的她不上不下,很难受,这种难受让她很想不顾一切大哭一场。
    忽然间,她似乎听见了沈鹤归的名字,很远又很近。
    周璃睁开眼,抬起头,湿润的睫毛耷拉着,像沾了水的蝴蝶翅膀,她撑着地面站起来,往窗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