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严值几两?!喜怒哀乐又值几文?!
    全是个屁!
    尊严比得上我一家七口,上有祖奶奶,下有稚妹幼弟的全家温饱吗?
    喜怒哀乐比得上我那脸色枯黄、骨瘦如柴的弟弟妹妹捧着一碗白米饭时漾开的小小满足吗?
    没有银两,尊严是屁!喜怒哀乐也是屁!
    我需要银两,为爹买具棺木,让他入上为安。
    我需要银两,担下全家生活重担,尽我长兄如父之责。
    我需要银两,让我的家人不挨饿、不受冻。
    银两呀银两,世间人尽为你折腰屈膝——
    结果,三十两,买断了我的未来。
    这价码,称得上天价了,我对门的邻人阿志被卖到盐场做长工,也不过区区十五两,我还有什么好不低头的?
    我不在乎买下我的主子是谁、顺眼不,我只在乎他给的“卖身钱”够不够多——至少能让我家人多几顿的好饭好菜能填腹就好。
    “你叫什么名字?”
    “阿授。”
    “禽兽的兽吗?”富家小少爷咯咯直笑,比我略小数岁的脸庞带著令人讨厌的笑容——明明贱嘴说着恶毒的嘲讽,表情竟然还天真无邪外加灿烂无比。
    我不加理会,他却又问:“姓什么?”
    “秦……”我咬牙,知道我的回答绝对又少不了一阵奚落,
    “禽兽的禽吗?”他越笑越乐。
    我瞪了他一眼,心中万分肯定一件事——我讨厌这个富家小少爷!
    “我喜欢你的名字。”他下了结论。
    喜欢?是因为我的名字能带给他嘲笑的快感吧!
    “我叫水湅,水湅的水,水湅的湅。”
    哼!我没兴趣知道你的名字。
    随着富家小少爷——水湅,及那个老到行动迟缓的老头——水管伯,姓水名管,伯是对他的尊称——一块步行许久,没有马车、没有随行奴仆,那两人闲闲走着、慢慢逛着,缓缓定向蓄龙湖畔,走向那处将囚禁我一辈子的“水家庄”。
    我目瞪口呆、神情迟滞,很蠢很蠢地瞪着湖上的荒凉府邸。
    水家庄……一栋废墟?
    蓦然,所有神智回笼——水湅、水家庄……水家庄、水涑……那个传言中鼎鼎大名的“败家子”?!那个在短短不到一年内就将水家庄败到破产的水家少庄主?!
    我猛回首,对上笑容可掬的水湅,一阵恶寒自脚底窜起,轰入我混沌脑门——我竟然被这个不长进的家伙给买下来当长工?不长进的主子怎么带给底下奴仆多好的生活环境及美好远景?!
    “水伯,我记得那只金蜘蛛的典当价是三十五两,可你给他的银两却只有三十两……”
    “我硬攒下来的五两是这些天的吃饭钱!搁在你那边,要不了一日,你就会挥霍殆尽,我这回宁死不屈,绝不将钱交出来!”水管伯牢牢护住心窝处,为一锭碎银冒犯顶头主子。
    “慌什么?我知道你是水家最忠心的人,就算你要将那五两中饱私囊,我也不反对。我是要同你说,下回典当东西时,别老畏畏缩缩的,咱们又不偷不抢,当铺店王一瞧见你这模样,硬生生将价钱折了一半。”
    “没有下回了,那只金蜘蛛是水家庄最后一个值钱的玩意儿。”所幸金蜘蛛雕琢细腻,堪称极品,否则光依它的重量来典当,恐怕不值十两。“喂,小伙子!”
    咦?叫我?
    “什么事?”
    “你可是高价买来的长工,以后水家庄上至煮饭洗衣劈柴,下至扫地除草洒水,全都得给我好好做!”水管伯先来个下马威。
    “我知道。”我不就是买来打杂的吗?
    “你呀,什么都得做,只有一件事做不成。”水湅摇着破扇。
    “哪件?”我竟还傻傻反问。
    “偷懒。”
    真难笑的笑话。
    “虽然我是三十两买下的长工,每个月应该有的薪俸呢?”做人长工的,好歹也能赚些一文两文的小零头,这是天经地义。
    “你这个小伙子!水家庄哪里还有多余的银两来养你你你……”水管伯激动地揪着我的衣领,十只枯爪收拢收拢再收拢,然后,嗝屁。
    嗝屁?!
    我只听过一文钱逼死一名好汉,今天却眼睁睁见到一文钱气死一名老翁。
    结果,水管伯攒下来的五两,全都拿来为他办了场简单后事。
    水家庄财产,一切归零。
    现在的我,除了长工、厨子、“婢男”的工作之外,还得担下水管伯留下来的沉重烂摊子,而那个烂摊子还很不知人间疾苦地坐在栏杆上晃荡着双足。
    那烂摊子,名为水湅。
    “喂,你要不要改姓水?”懒懒依卧在长柱上的水涑叼了根草茎,让他那股绒裤公子哥的气质更添数分。
    扫着满地枯叶,我不想鸟他。
    “叫水泡,还是水果,要不,水性杨花?”他自个儿接话接得可乐着。
    “我姓秦,为什么要改姓水?!”我重重一哼。
    “可你现在是水家庄的人。”无辜的口吻搭上一张诡异且精明的笑靥。
    “我只是水家庄的长工,姓秦!”坐不改姓!
    “叫秦授不好听。”虽然他个人挺喜欢的。
    “叫水泡又何尝高竿?”我恶声回嘴,扫地的劲道加重。
    水湅墨沉的黑眸闪了闪,一抹不该出现在十一岁孩童身上的深沉,在他眼底呈现。“要不,叫随雁,秦随雁。”
    文诌诌的,怪恶心。
    “情,随雁而来,随雁而去,能洒脱亦难掌握。”
    “听起来不怎么吉祥。”
    “我又没打算帮你取个好名,随雁。”
    这主子真爱自作主张,枉顾别人的意愿便迳自唤起他所取的名宇,想必我即使反对,也改变不了他的决定,所以我便放任他去叫了。
    几天下来,我竟也习惯“秦随雁”这个名字,更习惯了扛下水家庄大大小小的杂事正事,凭藉着水家庄以往的本业——靠水吃饭,赚钱来养这另一个家。
    “城镇居民以农为生,割稻,打谷、脱谷、碾米,皆以人力或赖牛马,但若以水推碓,水碓足足可以节省十倍人力,不仅水碓臼碾成效极佳,就连以水推磨亦比牛力更胜三石,这方法真妙!”金主笑咧了嘴直赞赏我花了三夜绘出的水碓设计图。
    “不敢当。”
    “若我出资在水家庄湖畔设置此种水制法的工具,绝对可以赚进大笔银票!秦兄,这方法你可得全交给我来做。”
    “那是当然,不过……”我略顿,与金主谈着交易。
    “我懂我懂,所有净收五五对分。”
    “六四。”
    “秦兄,这…:”
    “七三。”再迟疑呀,再迟疑就八二了。
    “六四成交。”金主心一横。
    “我六你四,成交。”
    两只大掌交握,奸商与奸商达成共识,他的奸,来自于想要富上加富;我的奸,却是想要养活水家庄,目的不甚相同,却同样为银两而奸。
    谈生意,是我想也不曾想过的工作,而今,我却越来越上手,这也是所谓“环境所逼”的最佳写照吧。
    至少,我即将成功地为水家庄赚进第一笔小财。
    交易完成,进入闲磕牙的阶段。
    “秦兄,你是水家庄主特地聘用的人才吗?”水家庄已经沉寂许久,此时却又渐渐崭露头角。
    “不,我是水家庄主花钱买下的长工。”一个苦命到不行的可怜长工,偶尔还能兼兼差,充当水家庄的管事。
    气氛一凝,金主不可思议地望着我,而我只是喝着连片茶叶也没有的温水。
    “哈哈哈哈,秦兄真爱说笑!”
    “我是认真的,我等会儿还得扫地兼擦桌子,后院还有脏衣裳待洗。”我可忙碌得很,没啥空闲和他打官腔。
    “秦兄,你真有趣,说起谎来脸不红气不喘的,我都差点教你给骗了。”
    又是一个不信的家伙,我也懒得多言,恭送金主出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