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判以礼相待,领他来到这处幽静竹舍,供他朳憩、暂养。
    冥城,果然是魂魄的好归处。
    在这儿待下,魂体安静许多,头不晕、脚也不浮,一整个舒适畅快。
    「喝多了,不会失忆吗?」螭吻眼露诧异。
    忘川水泡茶……能喝吗?
    饮忘川水,成忘世魂,冥府里,万年傅唱的歌谣,岂会有假?
    「这倒不会,九少尽管放心,泡茶之水,汲于忘川源头,清澈无比,未经多情河曲,未过贪嗔谷,未涤俗世身,不忘七情六欲。」
    「就是『不会』嘛,何必说那么多。」多余废话螭吻没心情听。
    文判脾性好,待谁皆能微笑以对──只除了专惹麻烦、累他日日过劳,收拾善后的那一位不肖主子──面对螭吻的啐声,他不以为意。
    「若九少想以忘川中段之水,煎煮泡茶也行,只是味道稍嫌腥甜些……」
    「我又没味觉,脱骨之后再回体,再也尝不出滋味。」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不想喝忘川水!
    「会逐渐好转,只要你待在龙魂身边,你的力量、你的宝珠,能舒缓种种不适,魂体越发相融、精神日益好转、气力慢慢恢复,别离开他太远,与他亲近,对九少,都是好事。」
    文判之言,螭吻当成是不负责任闲聊,听着,并不上心。
    认真瞧水镜,实际些。
    看见螭吻正凝神专注望向水镜,望着龙骸城一切,文判很贴心,探问:「九少若想回龙骸城,下官愿意亲自护送。」
    「还不要。惊蛰没吐出掠食丹!我已经决定,一日不见掠食丹取出,我一日不回去!」螭吻坚定立场,绝不妥协。
    “但我很想将你打包、远远送回去。”
    “你与某位家伙,有七成相似……”
    “骄纵相似、受宠相似,目中无人相似,太好命的相似。”
    “死小鬼的相似。”
    文判默默腹诽,难为他脸上还挂满笑,浅,却俊致。
    「魂与体脱离太久,并不是好事。」
    螭吻又托起腮,目光只看向镜中,慵懒回他:「会吗?我倒觉得在这里很舒适。」
    惊蛰的脸,浮现镜面内,愁眉不展,脸庞紧绷、严肃。
    螭吻忍不住伸手,想推平那眉心间堆积的皱痕。
    指腹碰上镜面,扰起一涨紊乱,弄糊了惊蛰的模样。
    “有人伺候着,哪里不舒适?”文判摇首,心里暗叹。
    既然螭吻一副「“有事禀报,无事退朝”」的神色,并不热络于他,文判亦不自讨无趣。
    「下官尚有职务,先行告退。」文判揖了身。
    螭吻一双眼全盯在水镜里,瞧都不瞧文判,随意摆摆手,算是搭里了。
    接下来的时间,螭吻何事都不做,静静地,看水镜所传回的景象。
    时序的落差,水镜另端,画夜不断交替,于他,却不过短短数个时辰。
    几个时辰中,他看见,苦寻他下落,惊慌失措的忧心;他看见,回到城内,无功而返的失望;他看见,夜阑人静,守在躯壳身旁,不愿入睡的熬……
    开始反渻自己太胡闹,惹来众人奔波,愧意,萌出了芽。
    「……我本来只准备躲在城里暗处,见机行事,没想被鬼差抓走……我怎么知道,连小小一只鬼差,都把我上铐扣押……」
    嘟哝声,很是委屈。
    「你快点把掠食丹拿出来呀!我就能快点回去──你那什么表情呀?!要不是你胡搞害搞,拿自己安危开玩笑,吃下掠食丹,我又何必用上这招……」
    对着镜内愁容,螭吻不禁低斥:
    「眉,干嘛皱成这样,皱久了,眉心几道深痕,以后都消不掉了,脸已经很不和蔼亲切,再下去,哪个小孩看到你,绝对报以大哭……」
    骂完,心又软了,险些无法坚持。
    「一直喊小九也没用,快把掠食丹挖出来,比较实际……」拿出来,我就去求……拜托文判,带我回去。」
    掠食丹放越久,他越不安心。
    怕它太快起作用,会伤害惊蛰。
    文判再折返,螭吻如石雕,仍是坐在原处,姿势不变,与他离开时,一个模样。
    若非他忙上好一阵子,处理完千来件入魂审查,他几乎也要错认自己是否看错辰。
    「九少,用膳时间已至,要不要移驾小亭内,备了些粗茶淡饭。」
    「用闻的饭菜,我没有食欲。」
    镜里,也没看见惊蛰用膳,连颗海粟都没吃过……」
    「魂体不需要进食,饿与渴,只是离世不久,才残存的记忆。」用闻的,已经算是……给龙子的特殊招待了。
    螭吻太专注于镜内,不查时辰流逝,还以为文判去去又回来,加上心里鬰结,很难有好心情与谁攀谈,带些不耐,睨瞟文判一眼。
    「文判,你好像很闲哦?每次看到你,不是喝茶,就是四处乱晃?」
    此话原意,是希望文判回答──“不,下官很忙。”
    他就能光明正大接续──“那你去忙,甭来招呼我。”
    理所当然,赶走文判。
    只是螭吻错了。
    错在他状况不明,错在他误踩痛处。
    错在不久之前,也曾有某一位──为主不尊的家伙,用相同口吻注懒散语调,道来彷似的问句,质疑文判。
    “喂,你好像很闲耶,喝茶?都不用工作吗?”
    在文判收拾聚魂峰崩坏,游魂四散,拘捕、救治、清点,更迅速分派修复工作……
    好不容易,泰半混乱平息,他得了片刻之闲,坐下来,喝一口茶,纸扇打开,尚未能轻摇,便由身后传来──没天没良的疑问。
    也不自我反省,想想,聚魂峰,是谁弄垮?
    万里晴空,转为漫天雷云,仅需一瞬之间。
    本还聊天的温雅文判,白透的俊颜,青筋明显,眸极冷,覆上冰霜,眼中,暴雪狂袭。
    迁怒,无庸置疑,这就是。
    无法发在主子身上的怒火,找到了出路。
    螭吻失去龙子力量、失去墨鳞金骨,此刻还失去了肉身,但有一项本,他没有失去──对危险的感应。
    寒颤,激灵灵一抖,咽咽唾沫,仍咽不下喉间哽意。
    从文判身上,螭吻好似看到……失去如意宝珠后,癫狂暴乱,几欲伤人的大哥。
    遇上大哥失控,几兄弟的应对之法,只有一个──先逃再说!
    螭吻确实逃了,可惜,迟了。
    衣领传来强劲力道,扯紧,他抵抗不住,轻灵魂体朝后踉跄,颈背上感受大量寒意……由揪在领上的那只手掌,源源不绝传来。
    比指掌更冷的,是文判幽然之嗓,千万年寒冰一般,吐露淡语:
    「冥府里,一只死小鬼,已嫌太多,容不下第二只。」
    三日,度日如年的整整三日。
    未曾稍眠的眼,红丝满布,湛浓眸色,如今,添加一层阒黯。
    镇日的奔波,能想到的藏身之处,皆不放过。
    小九最爱的食铺、常去的饭馆,甚至是平日里偷闲,最喜窝躺其中,无人干扰,一睡便是一整天的绿藻草园……
    没有,到处都没有。
    惊蛰回到房内,落坐床畔,手指轻轻梳弄着,那蜿蜒散于枕面上,柔亮洁白的发。
    冗长的沈默,仅仅听闻自己的呼吸、心跳,以及幽幽一叹。
    「你躲在哪里看着?真这般坚持,不见掠食丹,绝不现身?」
    第二十一章
    惊蛰喃喃的声音,浅然,几不可闻。
    而他问向之人,闭眸沈睡,安宁无扰,没有回覆他。
    「是不是真取出掠食丹,你就回来了?……这有何难?你要见掠食丹,我便给你掠食丹。」
    怕只怕,拿出掠食丹,依旧不见小九归来……
    若真如此,该如何是好?
    已无技可施,受够了提心吊胆,惊蛰不再迟疑,两指为剑,按向腹间,长指往上挪移,划向胸膛,再经销骨、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