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泽惟冷静道:“没有。”
    毛治平对母亲大嚷:“你听到没?他说没有!那我在这里做干么?就算我在这里做到后来喜欢这里,你一定会逼我去找薪水更高的工作,因为比做这工作更可耻的就是失业,你只是不能忍受我失业,丢你的脸!”
    毛母胀红脸。“你胡说什么,我是担心你没有工作,一直消沉——”
    “你根本不是为我想,都是为你自己想!我一辈子都用你的标准过活!我受够了,我不干了!”毛治平把啤酒罐往地上摔,愤嚷:“我不干了!我去当流浪汉,去捡破烂都好!我不要再被你逼着去做不喜欢做的事了!”
    大家都被他惊呆了,一时不敢上前阻止。毛母脸色苍白,紧闭着唇,瞪着儿子。
    毛秀忻搂住两个被吓呆的小孩,惊愕地瞪着哥哥。第一次发现,从小是资优生的哥哥,受尽母亲宠爱,心里却有这么多恨。母亲给他最好的,对他的要求也最多,母亲对他的关注是在他脖子上吊了无形的绳,牵着他往她想要的地方走。
    毛治平眼眶殷红。“其实……泽惟今天带我去果园种树,我摸到泥土,很感慨,我很羡慕他,可以做他想做的事,还做得这么好……”他啜泣。“你怪我为什么不结婚,我曾经想娶一个女人,却被你从公司里逼走,就是鹃华,你觉得她配不上我……什么他妈的鬼学历,我念到硕士公司还不是倒闭……鹃华她一直爱我……”他口齿不清,嚎啕大哭。
    纪寰被他的失控震骇,这时才回过神,和堂弟交换个眼色,过去扶起崩溃痛哭的男人往屋里走。
    纪泽惟低声道:“毛毛,你陪你妈进去休息,我想你哥是累积太多情绪了,不是有意说那些话,你好好安慰她,要她别想太多。小瑞和茉茉交给我。”说话时,毛母已径自起身进屋。
    毛秀忻点头,他又道:“万一你哥不愿在我这里工作,短时间内又找不到工作,经济有困难,你会照顾你妈吧?”
    “当然啊。”
    “你告诉过她吗?告诉她你会照顾她?”
    “嗄?没有。”这是子女的义务,还需要挂在嘴边吗?
    “你要告诉她,就像我们今天下午谈的,有时候话不说出来,对方不会明白。要让她知道她不会因为你哥失业,生活就没有依靠,也许她就不会对你哥逼那么紧……”
    她若有所悟,母亲或许是怕失去哥哥这个经济支柱,才对他紧迫盯人。
    “还有,我算是半子,只要她愿意,我这里随时欢迎她来长住,在我心里,她也是我母亲。”
    “谢谢你。”她心一暖,飞快在丈夫脸畔啄一记,进屋去。
    毛秀忻走到母亲房间,毛母正坐在床沿发愣,听见她脚步声,低低开口。
    “你跟泽惟说一声,你哥喝醉了,胡言乱语,请他多包涵。”
    毛秀忻凝视母亲,她想问——哥哥深爱的方鹃华,真是被逼走的?方鹃华当年是哥哥的助理,年纪比哥哥大,离过婚还带着女儿,她一直以为两人是和平分手,没想到是母亲介入。
    母亲老了,身形略显佝偻,神态依旧强势,从她有记忆以来,母亲一直是这种不服输的强悍态度,也许是这种坚强的意志力,才让她不被丧夫之痛击倒,独力抚养他们兄妹成人。
    大概她太像母亲,母女俩永远在硬碰硬,亲子关系始终不好。此刻她也说不来什么安慰的话,直率地道:“妈,你不要太逼哥了,他压力够大了,他现在需要的是我们的支持。”
    “他太软弱了,我们没支持他吗?大家都在帮他想办法,他却喝到烂醉大哭,都要四十岁的人了,不象话!”
    “哥本来就有点软弱,而且他从小到大一帆风顺,突然间摔得这么重,当然比较难振作。”
    毛母叹息。“我知道,他的个性要是能跟你一样就好了。”
    “他个性要是跟我一样,两个我跟你作对,你早就气到死翘翘。”
    毛母横目瞪她。“臭丫头,诅咒我吗?林祖嬷活到两百岁给你看!”
    毛秀忻笑了。还“林祖嬷”喔,什么江湖口气?
    毛母也被自己逗笑,硬板着脸,嘴角却弯起。
    “好啦,你会活到两百岁,总之,你不要担心太多,你还有我啊,我会照顾你,还有泽惟,他说他把你当妈妈看待,这里随时欢迎你来住。”
    毛母脸上闪过诧异。“他这样说?”当初瞧不起女婿,对他尖酸刻薄,后来虽然和好,但见了面依然生疏,没想到他不计前嫌,还表示愿意奉养她……多年来习惯以强悍示人,她很感动,但不适应,不知怎么面对这种宽厚的感情。
    “是啊,干么骗你?虽然你不太喜欢他,可是他实在是个细心体贴的好人,很为人着想。”她不禁为丈夫骄傲,有时觉得他傻,但傻人有傻福,傻傻地不计较,先付出,才有收获,就算她母亲不领情,至少他赢得了她的佩服……和爱。
    在此刻,因他宽阔心胸,她觉得自己更爱他了。
    毛秀忻看母亲沉思不语,脸上皱纹更明显,似乎最近老得特别快,哥哥的问题显然让她伤神,她一时心疼,做了她这辈子没对母亲做过的事——搂住母亲的肩膀。
    “所以你真的不要烦恼太多,不管哥怎样,你还有我和泽惟。”
    毛母一掀眉头,盯着女儿搁在肩膀上的手。“你吃错药吗?”
    她讪讪地缩手。就知道母亲不吃温情这一套。“反正就是这样。我先去看哥怎么样了。”
    她往房门口走几步,又道:“妈,我从小看你为我们忙碌,现在我们年纪都这么大了,你还要为哥哥烦恼,你有没有想过放宽心,让哥哥自己去处理自己的人生,不要什么事都一把抓?你总不能活到两百岁,都为我们而活,你难道不想为自己而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说完,她摇摇头,走出房间。
    毛母怔愣。什么是为自己而活?丈夫过世后,她辛苦养大两个孩子,以为能靠儿子安享晚年,但儿子被她宠得过分,不够独立,她只好又跳出来为他决定大小事,却闹到自己两面不是人。
    这两个从自己身体分离出去的生命,两个都是她自己,当妈的注定一辈子放心不下儿女。
    幸好,女儿不必她操心。她穷苦怕了,不要孩子重蹈覆辙,当初恶意刁难女婿要聘金,全是为了自家人打算,聘金可以资助儿子事业,也证明对方有财力能照顾她女儿,可她自以为聪明地算计这么多,不听话的女儿婚姻幸福,儿子却一败涂地……似乎控制得越多,越造成反效果。
    她依靠儿子,这段日子让她感受到最多温暖的,却是女儿女婿的贴心……她的做法真的错了吗?
    毛秀忻去看哥哥,他累了,被纪寰送回房就睡着了,睡得像无辜婴儿。
    这一闹,大家也没心情烤肉了,烤肉会霎时中止。
    她回到房里,纪泽惟坐在落地窗旁,欣赏月色,一面喝刚泡好的高山茶。
    她在他身边坐下。“小瑞和茉茉呢?”
    “我开电视让他们看海绵宝宝,两个都安静了。”
    “喔,看那个节目啊。”她接过他递来的热茶,喝一口。“真奇怪,那东西明明就长得像起司,怎么会叫海绵宝宝?”
    他微笑。“跟妈谈得怎么样?”
    “该说的都说了,她好像有点动摇,应该会对我哥放松一点吧!”
    “明天早上你再问你哥的意思,只要他愿意留下来,万一将来你母亲逼他换工作……”他喝口茶。“我再教他怎么应付她。”
    她瞪眼,他自然的语气好像在谈论天气。“你要怎么教他?”
    “严格来说也不是教,他需要的是心理建设,我猜他太听从你妈的意思了,对自己没有信心。如果不相信自己的价值,不相信自己值得拥有想要的东西,那么也没必要去争取,就得过且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