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自打天幕此次一开篇,嬴异就和吕不韦同时捕捉到了一个只有对于他们来说,才会最敏感感知到的细节。
    哪怕那后世的书籍对嬴政的描写堪称离谱的可怕,然而在一些肯定会有明确记载的事情上,再胡说也不会有多大的差错。
    ——时间。
    评价可能会因为人心的揣测而发生变动,事件的细节可能会因为岁月的变迁而在转述中发生扭曲。然而一个人的生卒年月,除非遇上了特别极端的状况,大抵不会有人特意在这件事上胡说八道乱做文章。
    而在那本叫做《流血的仕途》的书中,十六岁的嬴政已经穿上了王者的衣冠。
    “政儿L今年都十岁了。”嬴异在知道自己短暂生命的此刻,依旧用着一种甚至称得上温声细语的语调在和吕不韦交谈。
    他年少时生母不显,默默无闻,不受父亲宠爱,于是被接近发配一样送到了彼时关系已经恶化的赵国为质。一国公孙,到头来却在敌国混得生活窘迫,且不说出行车骑,受人冷眼,就连日用财物方面都称不上有多宽裕,甚至归国都成了一种奢望。
    嬴异其实并不为这样的生活感到特别的痛苦:他毕竟是秦国的王孙。赵人恨他憎他,在长平之战之前,却到底不敢杀他以试探秦国是否会生出怒火。秦人忽视他不在乎他,却到底承认他身上流着王族的血脉,不会让他真的在赵国活活被饿死。
    他的工作有随从官员处理,他的生活有奴仆用人侍候。比起更大更绝望的群体而言,他有着自己并不能被称为极其悲惨的自知之明。
    于是在如是长久的,看不见更好或是更坏,没有希望却也说不上有多绝望,平静地接近死寂,能让人被溺死在平庸中的岁月里,嬴异养成了这样待人接物的习惯。
    他不霸道,不强横,不斩钉截铁,不充满权威,不像他的祖父那样英雄人物,强硬如同阴影可以笼罩六国,却也不像他的父亲那样温和宽厚,所有人见着他都第一印象这合该是个老好人样的脾气。
    他沉默着平静,所有时候说话的语气都是那样不带波动激情似的温文,仿佛全天下的动荡都不能打搅他的步调。有礼、克制、从容、几乎疏远与冷淡的安定、面对一切恶意都能从容妥当安然以对。
    吕不韦当年雄心勃勃找上他的门楣,以为这样一个生活不顺的王孙,只要能够遇见摆脱泥沼的机会,肯定会迫不及待地抓紧,继而为自己换来天底下最划算的一笔买卖。
    结果秦国的公孙却只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脸上带着礼貌性的微笑,语气不慌不忙,不紧张不嘲讽亦不激动,既没有把他当做困境之中的援手,也没有将他视作有意贬低嘲讽的对象,回告他的话语甚至还带着点冷幽默的诙谐。
    “先生还是先光大自己的门庭吧。”
    那时候吕不韦一顿,商人敏锐的嗅觉第一次透过嬴异身上那层秦国公孙的身份,闻见了他作为一个人本身就足够不凡的一面。他真正上下打量着这位名不见经传,生活比之他自己简直称得上一句窘迫的王孙,思考着他作为一国国君的才干。
    而现在的吕不韦坐在新任的秦王面前,听着他用着那和往日一模一样,连死讯都无法波动的语气发表着自己的感言。
    今年是新王改元的第一年。
    “就算按最宽裕算,我也不可能活得了多久吧?”
    现在不过是命运终于做出决判,将最后的时限定在了第二年。
    嬴异杵着头:“这样的结果,比起父王我还是更加幸运的吧。”
    “不过后世人在这点上确实不够严谨了,父王是正式改元后二日去的,实际执政怎么着也快一年……”
    他看着吕不韦始终难看没有好转的脸色,还是放弃了转移话题的努力。坐正了身,脸上笑意消失之后,嬴异重新喊吕不韦的名字。
    “相邦认为我是什么样的人呢?”
    吕不韦不知道该如何准确形容,但他如果了解后世对于地貌的认知的话,他可能会如是比喻嬴异——
    这是一座惯于沉默,却不能将其视为冷寂的火山。
    在回想起这样认知的同时,那因为过于逼近的死亡而骤然混乱的思绪,终于被吕不韦一点点整理地清晰。而将这一切收入眼中的秦王于是重新露出笑意:
    “所以,相邦认为,我会怎么做呢?”
    尽人事,以待天命。
    于是吕不韦那紧绷着的肩头突然间就那么轻易地在君王的眼神中松懈下来,得到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宽慰与宁静。
    “我相信王上您能成功。”
    他低声这么回复,听见嬴异从喉口泄出一声轻松的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