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你别跑!」叶冷大吼大叫,无奈挣扎不起,「上回你那么说的时候,把我扔了两天!不要跑啊金樱子!最少把我的脱臼接上…」
    怎能接上呢?一路在树梢飞奔一路想,接上你一定来捣蛋的。
    现在是要紧时刻,哪能让你来捣蛋呢?
    她果然算得很准,刚好见到增孙女的最后一面。
    已然离魂,却一脸茫然害怕。一睡而终,眼前是未知的旅程。来接她的使者一凛,有些担心的看看这位身分特殊、曾为神媒的妖人。
    「莫慌,我只是来道别的。」金樱子淡淡的说。
    黄琳认出了她,瞬间化成十几岁的小姑娘,皱着脸带哭声,「阿太…我害怕。」
    「不要怕。」她温柔的说,「你很充实的走完这一生,女人的一切都已完全。只是往另一个旅程走去了…我一直都看顾着你,不用害怕。」
    只能看顾,完全不能插手。再怎么心疼泪弹,还是得硬着心肠让孩子自己走。
    「…阿太,不要这样。」黄琳在她怀里抬头,「够了啊,我已经知道了。你不用辛苦了…我、我不害怕。」
    这瞬间,她涌起了辛酸的感伤和淡淡的骄傲。「去吧,好好走。」
    使者携了黄琳的手,望着半成妖前任神媒,「阿弥陀佛。」
    「烦您了。」她躬身,使者慌忙回礼。
    一步一回头,恋恋的,黄琳随着使者消失在虚空中。
    站立了片刻,她侧坐在床边。明明知道,床上的不过是曾孙女的遗蜕,明明知道她早已走远。抚着冰冷的额头,金樱子依旧泪如泉涌。
    这傻孩子居然带着铭刻着金樱子的金坠子。这还是她送的,这么多年,居然没放下过。
    生育过孩子,抱过孙子、曾孙女,只有阿琳问过她,为什么叫这名字。
    金樱子出生在一户有窑场的农家。
    父亲自认是手艺人,不耐农事,但窑场的生意冷淡,都靠母亲忙里忙外,种几亩田贴补维持。阵痛的时候,母亲还冷静的煮好晚饭,让父亲和哥哥姊姊吃,才去门后铺了一点稻草,坚忍的自己生产,用柴刀斩断了脐带。
    厨房大灶还有点热水,她胡乱的帮新生婴儿洗浴,就用襁褓包好,结实的背在背上,趁着还有月色,到门口的田里插秧。
    新生儿应该没有记忆的,但不知道为什么,金樱子像是亲眼目睹般,总是浮现这一幕。母亲蒸腾的汗,烟雾朦胧的月晕。
    返家时,一株金樱子勾到了襁褓,母亲解了好一会儿才解下。她望着月长叹一声,「那就叫金樱子吧。」
    她一直到最近才翻到植物图鉴,没想到只开小白花的金樱子,就是他们日常所说的山石榴、野石榴,草药方子叫做金英。更没想到的是,这简单细弱的小花,居然也是蔷薇科蔷薇属的,说起来和月季是亲戚。
    难怪她精于卜算的师傅一知道她的名字,就怜悯的频频叹息。
    她行三,上面各有一个哥哥和姊姊。但她并不是最后一个孩子。在她之后,出生了五个弟妹。原本薄寒的家庭更捉襟见肘,到大哥要娶媳妇时,更是雪上加霜。
    筋疲力尽的父母,送了两个妹妹去当童养媳,收了微薄的津贴,但还是凑不足聘礼。至于金樱子,当童养媳太大,卖到查某间太小…结果父母把她卖给一个尪姨。
    其实,家里再怎么过不去,一般人家还是不愿把女儿给尪姨带去装神弄鬼,左邻右舍对她的父母很不谅解。
    只有她明白,没卖去烟花就很好了,毕竟在那个年代,传宗接代才是大事。
    那年她才十二岁,操持家务外,还要帮父亲作水缸水盆。她被卖掉只有父亲皱眉头,因为以后他都得自己做了,工作量多了好几倍。
    当初卖断就说好决不回头,她也就跟着师傅离开那个贫穷的山村,再也没有回去过。
    她的师傅是半路出家的。因为没生孩子,被夫家休了,娘家兄嫂朝打暮骂,她受不了逃出来,跟了一个平埔族的尪姨作佣人,学了一点把戏,之后又跟个师公斗阵几年,也学了点小法术。
    师公死了以后,她自称得了真传,开始她装神弄鬼、三姑六婆的生涯。
    虽然她不是多正统的尪姨,但她心地慈软、言语和善。虽说是骗人的把戏多,真才实学没几招,但也不愿与人为祸,信仰虔诚。她会买下金樱子,一半是为了养个送终的徒弟,一半是听说她的父母在找门路卖去烟花,怜悯之故。
    没想到她一时心慈,却意外发掘了金樱子的潜能。没两年就把她会的几招真正法术给学全了,甚至成了正统乩身,显现出一方大巫的气魄。
    明里暗里,这个年纪轻轻的尪姨学徒,料理了多少大事。就是这段时间,和叶冷结下仇怨。
    但师傅什么都教她,却不肯教她卜算。即使卜算才是师傅学得最全的。
    实在是师傅将她养下,就替她卜算过未来,名字迭命运,竟是无可回避的悲惨。
    但这徒弟孝顺听话,她着实不忍,终究还是在病死前替她策划了一切。
    艋岬有家小有名气的中药行,还没娶妻的独子重病,却束手无策。所谓病急乱投医,医药无效时,就投到金樱子师徒这儿求助。
    那时的金樱子才十九岁满,已经很有名气。但卜算还是得靠她师傅。
    师傅问了八字,仔细排算,沈吟了一会儿。「早已不成了。先生,别怨我说得难听,阎王要人三更死,谁人敢留到五更?这些礼金拿回去吧,别说我,我们金樱也不能。」
    一听如此, 黄家先生漫了泪,「师娘,你也想点办法,我就这个独子,黄家香火不能断在我手底。」
    「命是留不成,缘尽了,撒手吧。」师傅诚恳的说,「但香火倒还有希望…只是我们金樱是黄花闺女,又身分不当,还是罢了吧。」
    别说黄先生大惊,金樱也愣住了。「师傅,您说什么话来?断断不可!」
    「我就说是行不通的。」师傅不动声色,「黄先生,请回吧。」
    但黄家先生回去没多久,他的独子病得更重,眼见只剩一口气,他自己就是名医,也知道是不成了。和娘子商议,请了大媒,就来求聘金樱子。
    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要嫁个快死的人,金樱子还是不太甘愿。不嫁人留个清白身子,也好歹可以说是神媒,这一嫁不就混了?她大哭的拉着师傅的裙裾,不停哀求。
    「…你这孩子,命中注定早寡。」师傅也哭了,「到晚年还有一大劫,生不如死。想来想去,我怎么推算都没生路…黄家是积善之家,说不定还可以让你得享天年,而且这样人家不该绝后。两全其美,怎么不好?
    「你以为三姑六婆这样日子是能捱的?眼前年轻,我也还在。我若死了呢?谁来罩着你这年轻姑娘?我这命也不久了,三五年光景。你若念这几年养育之恩,就嫁过去,了三家心事,岂不是好?」
    就这样,金樱子以尪姨身分嫁进黄家,曾经颇遭人议论。有人说金樱子的师傅贪图聘金,也有人说,金樱子眼大心大,想高攀演了这一出,众人都说黄家给这对师徒骗了。
    但明明快死的黄家少爷,却又活了一年,甚至来得及看到自己的孩子出世才含笑而去。
    没几年,原本是小伤风的师傅,却猝然而逝,合了她的卜算。
    只是师傅机关算尽,耗尽心血,还是没让她免去晚年那大劫。
    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孙一一撒手,现在连曾孙女都走了…果然生不如死。
    她的眼泪一滴滴的滴下来,落在曾孙女苍老的脸上,像是她也同声一哭。
    她守到窗外透出微光,人声渐盛,有人发现了黄琳已死,她才悄悄离开。
    原本想拦住她的门神一凛,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原本我是尪姨,鬼神圣洁的容器。金樱子想。即使结婚生子也没泯灭这种洁净,一直到六十岁才败给岁月,正式上旨请求去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