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下来。「…我先把水饺下好吧,记得起来吃。」
    叶冷没有起来,只是躺着看天花板。他发现,他很熟悉金樱子的一举一动。烧水
    、煮水饺、起锅。还有拉保鲜膜的声音,开碗橱放盘子。走出厨房,捡起砸了锁
    的行李箱,关锁,开门,离开。
    但这屋子却充满了她的气息…包括他的身上。
    不让金樱子送行,也绝对不送金樱子。他说不清楚为什么,但他就是没办法面对
    …和金樱子离别。
    比起金樱子,他的手艺足以去五星级饭店当差了。但他宁可磨着金樱子煮饭给他
    吃…就算吃冷冻水饺也行。就是要她亲手做。
    他甚至害怕去想为什么。像是连想一想都是件恐怖的事情,临着断崖的悬心。
    所以他不要想。他宁可忿忿的想,这女人,连问也不问一声,说不定他父王会追
    究呢,连提都不提一句。
    虽然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他老爸指望的是,他突然开窍,或者吃够了人魂,痊愈
    了。绝对不是现在这样,融在一个凡人身体里剥不出来,甚至转头成了魔敌的道
    家。
    而是更干脆,拿人间的话说,就是族谱上除名了。虽然形式不太相同,但意思是
    一样的。
    奇怪的是,他居然不难过、愤怒,或者自惭形秽。这些曾经有过的情绪都没了…
    只剩下淡淡的不耐烦。等可以走人时,又淡淡的开心。
    开心什么呢?这样真的对吗?
    一个人躺着,却越躺越冷。其实欢爱后,他们也很少一起睡。但金樱子就在隔壁
    ,他不冷。
    猛然跳了起来,胡乱的冲了个澡。那本哈利波特果然在书架上,她是看懂了没有
    呢…?
    就在他画过铅笔重点的那一页,夹着几张纸。
    这是金樱子的回答?
    他没注意到,大剌剌的他,手指微微的发抖。
    严格说,那是几页手写的笔记复印件。看起来应该是某种田园调查报告吧?
    反复看了几次,他推断,这是关于二战时代,美国密集轰炸后,一些相似传说的
    记录。
    当中有被俘的美国飞行员口述:白衣女子用裙裾接下空投的炸弹。并且非常惊佩
    。
    然后是密集的神迹,从北而南,从观音到妈祖婆,甚至连圣母都出现了,许多目
    击者信誓旦旦,在狂轰烂炸的天火中,是神明用裙裾或双手接住了炸弹,才让原
    本应该是巨大兵灾的悲惨,转成小闹小打,甚至没在人们的记忆里留下太深的印
    象。
    「神经病。」叶冷喃喃着。
    身为一个魔族,他只能冷酷的指出这个事实:神明能做的事情实在不是太多。天
    灾说不定还可以遮遮掩掩的减轻,人祸兵灾是绝对不能插手的。连他们魔族也只
    能蛊惑魅惑人心,挑起他们喜爱的血腥,绝对不能直接插手。
    明哲保身的神明当然更不可能。不但祂们不会这么做,侍奉他们的巫或道更不可
    能也不可以插手人类自己制造出来的兵灾。
    人间有人间的规矩,众生包括人类都不能够违反…瞧瞧偷息壤的鲧,不忍心洪水
    滔天,偷息壤来湮堵。结果呢?天帝恨他违反人间的规矩,让祝融把他给杀了。
    偷火的普罗米修斯又有什么好下场?还不是让宙斯捆了,日日让饿鹰啄肝。
    神明?哼哼。他轻蔑的笑了两声,笑容却瞬间凝固在脸上。
    瞬间,他明白了。为什么这岛上的巫被称为「违命巫」。也从来没有什么神明去
    亲手接下从天而降的兵灾。为什么知道真相的人都讳莫高深,遮遮掩掩。
    据说违命巫有百名。这是开天辟地以来,最大规模的叛逆,罪在不赦。
    因为她们违抗的,是天命。
    ***
    不知道叶冷看到了没有?坐在火车里,电线杆飞快的往后移。金樱子默默想着。
    百名违命巫,现在只剩下四个…很快的,就会只剩下三个了。当初的第一个违命
    巫,已经没有几天的光景,靠朔在续命了。
    忍死等着她们,等她们这最后几个的老姊妹。
    但她们…实在没有任何足以称道的地方。不会骑扫把、不会飞。必须规规矩矩的
    搭乘各种交通工具,设法赶去极南的城市。
    因为巫的所有力量,都是「借」来的。必须恳求、匍匐,恭顺的敬拜鬼神、安抚
    山泽,才能「借」力。巫的本身只有天赋,是没有力量的。
    就是因为不满足这种状况,所以才会有「道」,想要在把力量存在自己手上,而
    不用哀求。巫在道之先,道是巫之徒,表面上,两者常常混杂,但骨子里是不同
    的。
    所以巫违命起来比道还不可饶恕。
    六十年还是七十年?她其实记不清楚了。但她永远不会忘记那天的光景。
    轰然的飞机发出尖锐呼啸的破空声,划空而过的雪白天火降下了死亡。一个巫的
    微弱悲泣,动荡了整岛的巫,或是沈睡着巫的天赋的女人。
    巫者同声一哭,干下这样违逆的大事来。
    或欺骗神明,或巧取山力,或豪夺雨恩。瞒天过海、众手遮天,服孝的巫用双手
    或裙裾,接下了大部分的「天火」。
    一群,几乎都不太识字,大部分都在务农的女人。一生,只知道敬畏鬼神,安抚
    一家一村一山的女人们,昏昧而蛮勇的违背规则,动用了不该动用的巫力。
    活了许多生灵,诚然。但也招致了违命这样的大罪。
    兵灾过去没多久,百名违命巫就死了一大半。或双手溃烂,或高烧不退,熬尽了
    命与运,拿生命抵偿罪孽了。剩下的或穷或苦,终生孤老病残而终,不比早死的
    姊妹好到哪去。
    她用一种惊人的速度衰老下去,若不是还有两个成了孤儿的孙女,说什么也熬不
    过去的。强熬着意志力,直到她们长大,才抽去脊梁般卧病不起。
    她们都不曾后悔。默默的用一生的所有赎着永远不能被宽恕的罪孽。
    但没有人叫苦,也没有人求宽恕。她们就这样渐渐病死、横死,坚忍的沉默着,
    接受命运给予的残酷。
    这些令人畏惧、倔强的女人,就是别人口里的「违命巫」。有人说,只要还有一
    个违命巫活着,那战争的风就不敢猖獗在这小岛上。
    这并不是真的。金樱子自嘲的想。
    只是若有天火再来,即使丧失了这个身分,她也不惜再违抗一次天命。
    这可是我的地方啊。
    简陋的违章建筑,门前堆满了杂物,门口半拦着破烂的板车。
    金樱子站在只容错身的小院子里,看着满目凄凉。这就是最初的违命巫,最后的
    结果。
    如果她愿意,其实可以通知金樱子、通知其他姊妹。如果她愿意,她甚至可以装
    神弄鬼,世间所有欺世盗名的神棍都比不上她。
    即使违命,但她信奉的鬼神虽然没有回护,却也没有背弃。不管怎么说,在鬼神
    眼中,她们是高贵的罪人,无辜的囚犯。
    但她不。或者说,她们这些违命巫,都不肯。
    正面的直视命运,即使是粉身碎骨。原本就不算什么高功大德,又怎么能聚啸挟
    恩?她们之间鲜少联系,甚至是有些各自回避的。该受的就受,绝对不哀求。就
    算是多数为文盲,她们还知道什么叫做傲骨,什么叫做良知。
    身为巫就该知道这些。
    金樱子挺直了背,将眼泪逼回心底,跨入了阴暗的屋里。
    奇异的药香中,其他人还没到,神情安然的朔,正在帮床上的老太太擦拭着额角
    的汗。
    很久不见了,朔还是老样子。神情淡淡的,比普通人大些的瞳孔映着清亮的人世
    。但是她在的地方,总有种异常的稳定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