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樱子朝她点了点头,走上前来,看着陷入弥留的老姊妹。
    第一个哀泣的巫。是她的哀号穿透了所有巫的心底,昂手望向天空无尽的天火。
    那时候的她,也才十四五岁而已。
    一晃眼,流光偷换,她已经白发苍苍、皱纹深重,脸上布满黑褐色的斑了。印堂
    黑到发亮,完全靠朔高超的医术吊着一口气,忍死以待。
    朔将毛巾递给金樱子,「且看着她。若她呼痛…」她迟疑了一下,「桌上的药滴
    一滴到她嘴里,千万不能多。」
    金樱子嗅了嗅药,心整个沈了下来。这是一种麻痹性很高的慢性剧毒。不是到最
    后关头,朔也不会出此险招吧…
    朔却不再多言,而是开始收拾屋子。在她眼前,朔并不遮掩,挥洒自如的使出诸
    般法术。只见她闲然走过,原本杂乱的室内就恢复了秩序。
    朔比她细心很多。金樱子的心性比较坚忍,能够耐受的也比较强。但她其他的姊
    妹,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看到老姊妹晚景凄凉若此,有个好歹,那就不好了
    。对这一切,她对朔都非常感激。
    只是这样大恩连言谢都觉得矫情,且搁在心底,日后图报吧。
    金樱子收回目光,仔细的拧了把毛巾,开始帮不断冒汗的老太太擦脸、净身。
    她叫做沈由里。金樱子默想着。那个时代,很多女孩儿都取日本名字。但由里的
    爸爸大概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就取了这名字。
    日语里,由里,就是百合。
    但这个连生父都胡里胡涂的名字,却和当年的她,是那么吻合。不管老得多么不
    堪,在她眼中,还是那个清雅如百合的少女。
    就是那个孤弱的少女,像是带着檀香的风般深染了此岛所有的巫。
    她眼帘颤动,缓缓张开。黄浊的眼珠却带着温柔的光芒,依稀是当年模样。「…
    金樱子?」
    「是。由里。」金樱子帮她盖好被,「我来了。可痛么?」
    「每分每秒。」她露出苦笑,「不重要,还行。」她唇角笑意更深,「白娟和阿
    南半个钟头后就到了。」
    就如她所说的,半个钟头后,衰老的白娟和李怀南让家人搀扶着,走入了由里的
    家门。朔走过来,将其他人招呼到饭厅坐着,让她们这些老姊妹能够相聚一时。
    果然只是一时罢了。
    毕竟是六七十年前的事情了。时光冲刷了过往,也殒落了那些违命巫。现在残存
    下来的,都是当年最年轻的一辈…或者像金樱子这样际遇诡谲的成妖人。
    再没多久,剩下的白娟和阿南,都会跟着由里之后去了,违命巫的历史就终结了
    。
    她么?她不算。祸种寄生于她的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就彻底扭转了。由里还会唤
    她来,是顾念旧情,不想她伤心难过罢了。
    而由里将她们唤来,也不是为了自己。她没有亲人可以托付,只能将她敬奉一生
    的鬼神转托给白娟,殷殷嘱咐诸般禁忌。
    白娟应了,淡淡的说,「我顶多能接手两年,阿南最多也长我三年而已…」
    阿南笑了,她原是渔妇,八十几岁的人看起来却不过六十开外,「没这个理由,
    怎么让金樱子来我们家看看?你还不懂由里么?」
    由里扯了扯嘴角,一阵钻骨巨痛却让她起了剧烈的痉挛,老姊妹慌乱起来,金樱
    子赶紧在她咬紧的唇间滴了一滴药,好一会儿才缓下来。
    她的白发浸满了汗,一条一缕,泛着凄凉的死味。「…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
    比死还可怕的是,身边一个人都没有的,悄悄的死掉。总算老天对我没有太绝,
    还能见你们这几个老姊妹…」
    没多久,连剧毒都无效了,由里陷入昏迷中。她模模糊糊的喊,「…天火,天火
    !不要让…不要让天火…掉下来…」
    大巫临终时强烈的情绪深染,袭击了随侍在侧的所有巫。
    在山里砍竹笋的少女由里,被强烈的震荡掀翻过去。惊魂甫定的她,连滚带滑的
    冲下山,原本她新婚方几日的夫婿应该在菜园搭瓜棚的。
    但菜园、瓜棚,通通没有了。眼前满是艳红,她已经分不出是血是火。她的夫婿
    ,当然也没有了,唯一完整的,是一条手臂,伤痕累累,却带着一枚金戒指…和
    她相同的金戒指,他们的婚戒。
    抱着手臂,她仰天痛泣。
    她的心像是被撕裂成碎片,而罪魁祸首的天火还在如雨降落。
    弥留于恐怖记忆和痛苦的由里伸手乱抓,狂乱的喊,「不要让天火…不要掉下来
    …」
    金樱子抓住她的手,眼泪从没有表情的脸孔滑下,「我绝对不会让天火掉下来。
    我发誓,只要我还活着,不管付出多大代价…我绝对不会让天火掉下来。」
    由里紧紧的握住金樱子的手,指甲陷入肉里,渗出几眼血珠。「…拜托你了。」
    油尽灯枯的,最初的违命巫,与世长辞。
    ***
    照着由里的遗愿,火葬,不做法事不发丧,遗骨安奉在灵骨塔的最高一层。
    当天白娟和阿南就哭昏过去,毕竟都是八九十岁的老太太了。没让她们留下,劝
    着让她们家人带回去了。
    临去前,白娟紧紧抓着金樱子的手,「金樱子,你会来送送我罢?由里还是好福
    气的…」
    「我会。」金樱子轻轻拍她,「有什么事情,发个话给我就好,我都会来。」
    阿南也讨到她相同的保证,这才蹒跚的离开。
    朔一直在旁看着,「她们…或说你们,心底都有相同的恐惧。」
    金樱子只是凄然一笑,没有说什么。
    走了几步,朔回头,「你的心结…由里都这样解释了,还不能开吗?」
    「…我的确已经不是…也不能厚颜说我还是。」还是人,还是违命巫。她望着被
    由里抓的几眼伤口,冒着退不下去的枝枒和细花。
    忍不住苦笑,难道还能自欺欺人?
    朔只是睇了她一眼,从容的去煮花草茶。大约是镇定心神用的,喝下去,她的郁
    结消散了些。
    「本来觉得言谢太矫情。」金樱子平和的说,「但你这样照顾由里,我还是必须
    说声…谢谢。」她深深的弯下腰。
    「该说谢谢的,是我。」朔依旧淡淡的,轻轻将落到脸上的头发拨到耳后,眼神
    悠远起来,「我服侍过黑暗,也服侍过光明。最后我服侍了浑沌,也认定这是我
    的巫之道。」
    她的神情肃然而温柔,「但走了正确的道路,我的疑惑却越来越深。我好像…越
    来越不认识吾道为何。」
    学过了万般神通,见识了光明和黑暗的片面和偏颇。最后她皈依了浑沌,信仰大
    道平衡。
    但她真的掌握了真理吗?若是,为什么她越来越迷惑?
    所以她漫游天下,想要找到答案。只是她没想到,这群没有正式传承,可以说各
    事其主的岛巫替她上了宝贵的一课。
    「找到答案了吗?」金樱子问。
    朔笑了起来,一种通透的美丽,「你还记得吗?我曾说过要教导你三界六道的分
    别。」
    「我说过了,不必。」金樱子想也没想就回答,「该知道的时候,我自然就会知
    道。既然不知道,那就是我还不必知道。而且,我也并不想去知道那些与我无关
    的事情。」
    「你们这些违命巫,真是像得紧。」朔笑意更深,「由里也是这样说的,其他的
    违命巫,应该也是同样的答案吧…」
    知道如何?不知道如何?疑惑如何?不疑惑,又如何?
    如果违命巫悲泣着去违抗天命,她这服侍浑沌的人,就不该笑着去看待大道平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