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大人拍得整案齐跳,「若无此三人,东霖亡国久矣!」他想到当御史时再三谏表不禁懊悔痛哭,「…我只道监国狼子野心,哪知道她苦心孤诣。我只道欣见皇储来归,哪承想居然引狼入室!…」
    木兰微微一笑,突然觉得心底的最后一点芥蒂都没有了。所谓盖棺论定,她总算知道这些年的苦心不是白白给了遂紫江。
    「…兄台,您以为文死谏武死战,然否?」
    「此乃大丈夫本色!」他骄傲的挺挺胸。
    「非也,乃懦战之人!」见他瞪大眼睛,木兰不停口,「重死轻生,将置家国父君何在?!拼得一死,完了自己身后名,百姓何辜?社稷谁人看顾?若无可谏余地,何不致力政事?若是君上无道,诬陷下狱,死前却留下几年芬芳。岂不强过身后名?石宰相之冤,天下共知,沿路喊冤求情百姓蜿蜒,莫不是石宰相戮力匪懈,心念社稷之功。求名当求身后名。这名是实是虚,万望姚大人思量。」她盈身下拜。
    愣愣的扶起她,「妳…妳…监国…」姚大人眼中含泪,「属下…属下…」
    木兰摇摇手,「姚大人,死谏就免了。…」她眼尖,一把推开他,「当心!躲到桌子下面!」亮晃晃的刀砍在桌上。
    只见几个带兜帽的人围住她,阴恻恻的声音从半蒙面的兜帽里传出来,「可是谪为庶人的东霖木兰?」
    「正是。」她气定神闲,心底却暗暗警惕。当中几个人的衣服微微鼓起,看起来有绝佳内力。
    「主教有令,杀无赦!」
    瞥一眼躲在桌子底下的姚大人,她飞身出了风雨楼。
    ***
    的确太托大了!
    她掩住腹部不断滴血的伤口,点了几处穴道止血。原想丽京这些年整治,兴帝帝位不稳,不敢对她妄自动手,却忘了太上教与她仇深似海,巴不得把她粉身碎骨。
    多年的整治,一夕就可变天。
    她苦笑,嘴巴突然被掩住,正要下毒手,却闻得淡淡的香气。女子?
    定睛一看,她已身在织坊的狭窄巷道中。
    「五儿,」眼前憔悴的青装女子吩咐着,「赶紧拿棉屑擦拭地上血迹。阿九,把那只大黑狗砍两刀,然后让牠往城外跑。织娘,帮我把公主扶进去。小心血别滴下来。」
    不知安危,她还是头上一昏,晕了过去。
    再醒转,腹部伤口仍然疼痛,却密密的裹好了伤。青装女子见她醒转,捧着男子衣物跪下来,「监国,您的衣服已经染了血,这粗布衣裳请将就着穿。」
    她心知是被这群织坊女子救了,挣扎要拜,「木兰感谢各位搭救之恩…」
    织坊女子慌得跪成一地,「公主折煞我等!监国之恩大如再造,今生有幸略报一二,怎堪公主答谢?」几个女孩子已经哭起来。
    青装女子服侍木兰更衣,嘴里劝着,「监国,现在不是拘礼的时候。太上教那群贼子正在各织坊大搜特搜,此处亦不安全。您也无须报愧。若不是您大设织坊,我们这些流离女子真的得饿死丽京。」她憔悴的面容有着苦涩,「妾身闺名秀娘。战祸家破,流落到丽京依亲未果。若不是有官造织坊,家母与弟妹饿死久矣…」几个女子尽饮泣。
    木兰抬头看看织坊昏暗的灯光,几个女子脸几乎贴到织机上,可见视力衰退到什么程度。还有个半瞎的姑娘摸着绣花棚子,一针一线绣着艳红的嫁裳。
    是德政还是虐政?她滴下眼泪,「累妳们困住多少青春…」
    秀娘正色,「监国此话不当。男耕女织,各有所司。耕者日夜操劳,筋骨敝败,织者夙夜匪懈,渐伤眼力。然一家温饱,合家团圆。各有所职…监国啊…」她恳切的膝行再拜,「我等都是平民女子,唯织是知。监国却有治国长才,安邦之能。切切保重凤身,我等些微心意即已得偿。」
    阿九仓皇的冲进来,「秀姐,秀姐!」她贴着耳边细诉,秀娘神情大变。
    「快!监国,这儿!」她低低嘱咐其它女孩儿,「快跟我来。」
    织坊巷道宛如蛛网,外人乍入不知东南西北。只见她敏捷的拉着木兰东拐西弯,喧哗的追兵渐渐听不见声响。
    「这儿去便是北城门。」秀娘推了推她,「监国,切勿回望。秀娘拜别。」
    她的思绪乱成一团,她这样骤然一去,织坊女子必定有祸。
    「监国!」秀娘厉声,「惜数十数百之命,安忘全东霖百姓生死不顾耶?」
    她咬牙转身,「若他日相遇,木兰当报此恩!」
    「监国啊…妳若记得不让东霖女子再遭丧夫失子之痛,即报此恩…」秀娘闪进巷道中。
    她走向北城门,守城的官兵错愕的看着她,马上收敛,「哪里人氏?做什么出城?」
    「丽京。往陈州访友。」
    守门将点头,「上面要我们追缉谋逆。书生公子还是快走吧。出了城万万小心,若是遇到了『东霖木兰』和『唐剑麟』,」他指指墙上几无相似的画像,「记得回报哪。」
    木兰凝视了他一会儿,「谢谢。」
    「别谢了,快走吧。」守将沉不住气。
    她匆匆逃离,知道剑麟安全,心下稍微安慰些。
    能去什么地方呢?夜宿客栈,她仔细思量,恐怕只能往静海寻羽林卫军,寻机出海到西岛暂避。
    西岛虽然是敌国,战后签署过和约,通商已久,这些年也算和睦相处。西岛岛主不是笨人,若是投靠他,他定会欢迎自己的。
    只是,真的要骨肉相残吗?
    木兰觉得茫然。自幼受圣德太子教诲,她一直将自己视为辅国之才。圣德太子还在的时候,她一心想当哥哥的辅弼。哥哥过世了,父皇轻视这个女儿身的东宫,又恼她屡次劝谏逆颜,索性将她丢去管羽林卫,她也自认自己应为将才,将来为国马革裹尸。
    父皇驾崩,遍寻皇储不果,她茫然不知所措,只好另立堂弟为主,压根也没想过自己可以入主紫微殿。
    或许,喜读史记的她,一直都恐惧为王为君这种必定的骨肉相残。兴帝再颟顸,究竟是她世上的唯一亲人。
    亲人…若是几个姊妹没死,大约她还有亲人在。只是…她们还活着吗?
    兴帝下得了手,她不行。
    抚着伤口,剑麟若看到这伤,又要骂我了。
    想到他,心里泛起一阵阵的暖意和酸楚。虽为夫妻,她却敏锐的感觉得到他的那一丝丝的介意。
    若是不经意提到璇,剑麟就会沉了脸,半天不与她说话。饶是她小心翼翼不去提及,剑麟反而会提起来,言下总是愤然不已。
    他爱我再深,也总是介意我非完璧。木兰唇角拉起一丝苦笑。这种爱…到底本质是什么?
    或许这些年日夜相处,剑麟无暇遇见他心仪的女子。此时专心一致,不过是无暇之故。她长于皇宫,自然知道君王朝三暮四,几年宠幸,等有更年轻貌美的妃子入宫,恩爱尽赴流水。
    男子都是这样的吧?
    她望着菱镜里的自己,虽过摽梅,她仍风姿绰约,别有一番英气。但是,女子的青春逝去如斯,三五年后,丽色不再,剑麟会做如何想?
    之所以坚拒逃避,就怕有情反被无情误。没想到终究失心于他,反而要让他的疑心昼夜折磨。
    那不如一开始就无情无欲,当真与东霖同喜同悲,再无其它想望。
    若是如此离散,也是好事。她温婉的笑笑,如此一来,她终记着剑麟万般柔情,而不去记他对她有疑。
    这样好,这样好。她却无法解释自己的落泪。或许失去监国之责,她的眼泪也失去了堤防。
    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却见轻烟在黑暗中缓缓的冒出来。这烟,带着微微的香气。
    迷香?
    她屏住气息,将铺卧弄成有人睡的样子,飞身上了梁。
    片刻几个带兜帽的人悄无声音的进来,几把刀剑纷纷砍向床铺,还没来得及发现被里无人前,就已经纷纷中了暗器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