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割腕留下的疤。寻常有宽袖遮掩,倒也看不出来。
    孟梨今日没有闭眼,半死不活倚靠在轮椅上,手里攥着两块浑圆的玉石把玩。这是常衡送给他的,说是常在手里盘,能锻炼手指的灵活度。
    通体碧绿,质地上乘,没有过多的雕琢,只是打磨得非常光滑。孟梨有尝试过,能不能把玉石吞进嘴里,学古人吞金自尽。
    但这玉石刚好,只够他在手心里把玩,还刚好比他现在的嘴要略大一圈。纵是把他下巴卸了,也断然吞不进去。又因为此玉质地坚硬,纵是如何摔砸,也依旧完好如初。实在不能用作伤人杀人的利器。
    常衡把筷子,碗都盯得很紧,连院子里的石头,都清理得一干二净。每天晚上睡觉之前,还会检查他身上有没有偷藏石块。甚至每隔半个时辰,就悄悄起身探他鼻息,反反复复确定他还有没有气。
    好像以为这样,就能防止孟梨像叶簌簌一样想不开自戕。
    “阿梨,我摸着水温正好,但如果你泡进去觉得冷了,或者热了,一定要跟我说啊。”
    常衡把药浴弄好之后,才起身擦干净手,很娴熟地帮孟梨脱衣服,再将他抱起来,小心翼翼放进浴桶里。等人坐稳了,也不闲着,把脏衣服放进盆里,一边盯着孟梨泡药浴,一边洗衣服。
    等孟梨泡好之后,他不仅把衣服洗好晒好,还顺便蹲在门口,煮好了粥,全程都不会让孟梨离开自己的视线。
    确保自己只要一抬眼,就能完完全全看清楚孟梨。
    他在粥里加了许多补血益气的食材,还能把所有食材炖得粘糯,糖放得也刚刚好,不至于太甜,也不至于寡淡无味。
    他还学会了炖汤,鸡汤,鱼汤,排骨汤,虽然算不得好喝,但总归不至于喝着让人想吐。
    他还会把鱼刺一根根仔细细细地挑出来,生怕孟梨误食,会卡伤喉咙,手巧到一整条鱼的鱼刺全部都挑出来,鱼肉都是完整的。
    饶是百般精心照顾,可孟梨始终没能站起来。那双腿的肌肉已经萎缩了,又白又细,常衡只用一只手,就能完全攥住他的小腿。
    经过多方打听,带他一起寻了一位当地有名的大夫。那大夫先是检查了孟梨的双腿,随后又问最近用了什么药,而后就示意常衡去隔间说。
    隔着屏风,大夫直接开门见山道:“依我看,那小郎君的腿只怕没救了。”
    常衡道:“大夫,无论多名贵的药,我都可以取来,只要能治好,我什么事都可以答应!”
    大夫叹了口气,摇头道:“是老夫医术不精,烦你另请高明吧!”刚要离开,却被常衡拦住,大夫惊愕,“你,你这是……”
    “我并不想伤人,只不过,劳烦你出去,同内子说,他的腿还有得治,只要好生休养调息,早晚有一日能站起来。”常衡单手扣在大夫的喉咙上,低声道,“有劳了!”
    大夫无法,只好按他说的办,还开了一堆名贵药材,都有补血益气之效。
    回去的路上,孟梨都挺平静的。
    虽然不知大夫去隔间跟常衡说了什么,但见大夫前后两副面孔,也明白了几分。
    看来,这双腿确实救不回来了,以后真要坐一辈子轮椅了。
    现如今,他跟废人有什么区分呢。
    吃喝拉撒睡,全在床上。就连自己爬上轮椅都难,还得常衡抱着他,才能上去。连洗澡穿衣服这么简单的事,都得常衡伺候着。
    这样残废至此的叶公子,哪还有救活的必要?
    他以前是那么健康,能蹦能跳,徒手连翻十个跟头都不在话下,现如今却借尸还魂到一个残废身上。让他怎么忍受得了?
    “没用!没用了!我再也站不起来了!我成残废了!”孟梨突然失控,抡起拳头往腿上猛砸。还将挂在轮椅上的药包扯下来,撕拉一声,散落了一地。
    常衡被他冷不丁的暴躁吓了一跳,赶紧绕到他面前,蹲下身,攥着他的手臂,急忙安慰,“怎么会没用呢,那大夫不是说了吗,肯定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你别急。”
    “你不要再骗我了,这双腿不会好的,永远都好不了!我再也站不起来了,我真的成残废了!……你现在开心了,对不对?你开心了!”孟梨挣开双手,攥紧的拳头胡乱往常衡身上猛捶,大喊大叫起来,“你开心了!你终于如愿了!”
    “我,我开心什么了?”常衡不躲不挡,任由他发泄。
    “你怎么不开心?当初我和叶簌簌都受伤了,她伤到了腿,我伤到了脚踝,你可怜她年纪轻轻,怕她腿上落了残疾,为什么就不可怜我年纪轻轻,就不担心我脚上落了残疾?”孟梨恨声道,“你为什么扶她不扶我?为什么?!明明我也受伤了,你却先去给她疗伤,她是姑娘家,我忍了……可为什么,你给她疗完伤,就去给其他人看伤势!”
    “那时……”
    “对!”孟梨双手捂住耳朵,“你那时被人群包围住了!我知道你要说这个!”
    “……”
    “可那只是你的借口!如果你真的在意我,区区几个手无寸铁的凡人,怎么可能挡得住你?事分轻重缓急,人分亲疏远近,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怎么会不懂?”
    孟梨不想看常衡的脸,索性把眼睛也闭上了,“为什么只带她去采野果子,都不带我?为什么我生病躺在床上时,你们却要在房顶看月亮?为什么,你明明知道,我和叶姑娘关系不和,却偏偏要带我们两个,一起回师门?”
    “你明明知道,我不会害人,你明明就知道!却要在那天晚上,质问我叶姑娘的下落?”他的声线颤得厉害,语气狠厉,但也委屈万分,“你分明就是笃定我害她,你分明从来都不相信我!”
    “为什么……我和她都快死了,你却救她不救我?你还把我一个人丢在林子里,到最后才回头找我……”
    “……那是我的尾巴,你用我的尾巴去换钱,可换来的钱,却去救了你喜欢的叶姑娘!”孟梨又道,“明明时间来得及……明明你可以先救我,再去救她的,你明明可以两个都救…可你却拿着钱先去救她!”
    “你只在乎她,都不管我落到坏人手里,会不会,会不会被打断胳膊,打断腿,你就只在意她!!”
    孟梨大力捶他,推搡他,声音凄厉:“我恨你,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常衡有点糊涂,前面的事虽然有误会,但他都清楚,可最后一件,他不明白。将孟梨的手往下拽,急切地问:“什么时间来得及?什么两个都能救?你说清楚!”
    “事到如今,你还要装?”孟梨冷眼看他,“我被坏人绑走了,需要五十万酬金!正好就是卖我尾巴的钱!你明明可以先救我,再带着我一起去救她,可你却……”
    “我不知道此事,我不知!!”常衡是真不知道这事,那天晚上,孟梨突然从房里消失,他都找疯了,后来,是叶簌簌自己回来的,也不是他拿赎金去救的!
    他抓着孟梨的胳膊,语气更急,“你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我知道了,我一定……”
    “你不知道?你敢摸着你的良心,以你在天之灵的亡母起誓,你真的没有看见过那道血书?你不知道我被坏人绑走,需要赎金?”
    常衡立马跪地,竖指对天起誓:“我当真不知!也从未看过什么血书!若有半字虚言,就让,让我母亲在九泉之下,不得安息!”
    孟梨闻听此言,愣了愣。他知道,常衡或许会说谎,但绝对不会拿亡母起誓撒谎,绝对不会。
    可就算这一次是误会,那别的呢?
    还能次次都是误会吗?
    “是你自己误中媚|药,我为了救你,才献了身,可你不仅不肯对我负责,还,还非得设计,让我当众承认你是我师父!”话到此处,连孟梨自己都觉得好可笑,“你那么躲我,防我,屡次拒绝,百般避嫌,可我却一次次主动往你身上贴,你肯定觉得我不知廉耻,我特别廉价,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