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孙儿第一次主动来到他面前,温言软语的朝他说话。
    他可以把这个动作,视为孙儿难得的撒娇吗?
    想到此处的老太爷受宠若惊,一下子就把愤怒不悦全都抛到脑后,跟着一手拉着宠孙,一边为他讲起了家族的历史。
    先是主家,然后是开枝散叶的分家,其间出过秀才,出过大商人,出过四海皆知的美人,出过了不起的手工师傅,乃至入宫侍奉圣上的乐师。
    主家总是最出锋头的,也是最立得稳脚跟的,每一代都人才辈出,也不曾让分家扳倒过。这家族漫长的历史里,或许也有人尽皆知的时期,但大体而言,都是极为低调的。
    回忆起宫中生活的老太爷,语重心长的对宠孙道:“要守拙。”
    古和齐深有体会的点点头。
    但在族里素来霸道专横的老太爷,又随即补了句:“应立威时,也不能吝于气魄!须知打蛇打七寸,一旦出手,就得一举成擒!”
    “……失手的话,恐怕家族就有覆灭之祸。要保有这样的觉悟!”老太爷抚了抚长须。
    古和齐静静听着老太爷说话。
    他想,大哥说的话是真的。老太爷是真的疼他。
    只因为宠孙的一句请求,就这样掏心掏肺的教导,仔仔细细的排定了教习的日程,只担心孙儿会不会因为初学而吸收不了,又担心孙儿心太软,听不进太多的阴谋算计。
    ——却完全不去提防孙儿是不是有异心。
    古和齐的确不喜欢老太爷专断独行的做法。但是,原本排拒着老太爷的他,却慢慢的,可以接受老太爷对他的关怀和爱护。
    这一年古和齐十七岁。
    生辰宴上,老太爷亲自带着他,一一的与家族内的各部堂权人打招呼,并将古和齐正式的介绍出去,更明白的向底下人表示,日后,各部帐房先生,必须将帐簿先呈交给二少爷。
    这是间接的放权了。
    心思剔透的族人,无论主家分家,都不约而同的意识到,这总是病病殃殃,却始终没有倒下的二少爷,正在从一个有名无实的继承人,转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掌权主子。
    古和齐在席上没动过一次筷子。
    他手里倒是始终攥着一只青玉的琉璃杯,杯里是温过的桂花酿。
    身后,寸步不离的侍从言今一只手里,握着一只小酒壶;那玉壶底刻了一双刀剑。
    从古和齐所居的院落小窗望出去的话,什么也看不到——同一片苍穹底下,薄雪明月,三千阁里,还没有成为金钗的秋舞吟,在送走了今晚最后一个客人之后,梳洗过,便抱着一件厚毯,窝到窗底下。
    望出去,什么也没有。
    她连二少爷所居的古府,到底在哪个方位,都有些弄不清楚。
    但这并不妨碍她的思念。
    她手里抱着叶暗卫送回的半壶桂花酿,小口小口的啜着。
    在她蜷成一团的娇小身子底下,是一株落光了叶的桂花树。树底下,有着今年秋天她亲手埋下的几醰桂花酿。
    “二少爷,秋舞今年也很想您。”她喝着温热的桂花酿,小小声的喃喃,“二少爷生辰快乐。愿您平安,身体健朗。”
    月到中天时,古和齐疲倦的回到小院里。
    言今为他准备了夜宵。
    他一口一口慢慢吃着,又望着窗外明月发呆。
    良久,他还是很不争气的叹了口长气,“……还不如往年那样,与你在房里处一晚上,早些洗洗,一同睡了吧……晚安,秋舞。”
    离那年的怜花宴,已经过去一年。
    去年的生辰宴上,已经挂牌的秋舞吟没有再到古府去。
    但从今年开始,秋舞吟从每个月固定往来的长信上,知道古和齐开始踏出门禁森严的古府,在城内各个古府名下的铺子访视,并且在外奔走的古家大少也会固定将讯息传回,兄弟两人里应外合,将古府在城内的铺子抓在手里,其中有一半已经对古和齐俯首听命,另一半的则还在摇摆之中。
    但据古和齐信里轻描淡写的提到,那还在犹豫考虑的另一半铺子,已经私下送了礼来,隐晦的表示服从之意。
    秋舞吟为此高兴得不得了,软言拜托叶暗卫再送去一些她亲手绣的小东西,或者荷包,或者帕子,或者花费心力熬煮的汤品。
    当初每个月都有的通信,在分开之后也没有落下,甚至来往得更密切了;从每个月一封,变成了三到五封不等,有时甚至只是只字片语的短笺,古和齐送来的信上,往往还附了小礼物。
    秋舞吟把那些小东西,仔细的收在枕头底下的暗格里。
    “二少爷,秋舞今天也很想你。”
    临睡前,她都会嘟囔上这么一句。
    他们在那年的怜花宴后,没有再见过面。
    古和齐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心底却其实已经抓挠得发疼。
    好不容易,在他轻描淡写的随口提上一句,“不知三千阁里的姐儿滋昧如何?”焦急着与他谈生意的商家马上抓住这机会,火速向三千阁订下包厢,又有一旁作陪的古家大少私下递去帖子,指定当日的姐儿中务必要请出秋舞吟,这才促成了两人的见面机会。
    秋舞吟也收到这消息。
    为此,她整晚辗转难眠,到了天光大亮的时候,才昏沉的睡了片刻。
    “太阳怎么还不掉下去昵?”她趴在窗口嘀咕。
    身后一个影子鬼鬼祟祟的靠近。
    ——唬地一下扑到她背上去!
    “秋舞!”
    “唔哇啊——”
    她凄惨的尖叫,而身后的女子也被她的反应吓到,跟着尖叫。
    惨叫的二重唱,引来了从门口经过的另一个女人。
    “你们在玩什么?”菊雨蝶探头进来。
    差点被吓得跳下楼去的秋舞吟惊魂未定,身后一把扑倒她,却反而浑身僵硬的花念涵满脸苍白,摆出哀怨之色。
    “秋舞吓人!”花念涵居然恶人先告状。
    被指责得哑口无言的秋舞吟瞪着她,“……明明是你先的……”
    眨着眼的菊雨蝶才不理会她们的互咬,“你看起来很清醒呢,秋舞。我怎么记得暮霭跟我说,你昨晚上收拾了一夜屋子,今天又一大早就醒了?”
    “她哪有清醒!”花念涵立刻反驳,“我刚还看到她在打呵欠!”
    “差点就被你推下楼去了,我当然要醒了。”秋舞吟更委屈了。
    “我让你清醒过来了,还不赶紧谢谢姐姐我?”花念涵得意洋洋,“你想啊,你有一下午的时间好好梳妆打扮,洗得香喷喷,穿得水当当,像朵花一样。”
    秋舞吟被她恶俗的形容,吓得打个冷战。
    菊雨蝶则被花念涵给逗笑了。
    她跟着调侃秋舞吟,“小秋舞心心念念的二少爷要来见你了呢。”
    秋舞吟满面通红,扭捏半晌,终于一口气将两位姐姐赶出房去。
    等过黄昏,花街上金铃声轻轻摇曳,秋舞吟趴在窗边看着,等过一辆又一辆的马车,她的表情从欢欣到委屈,又从委屈到泫然欲泣,在她眼里乱滚的金珠子要掉不掉的时候,终于有辆马车姗姗来迟,车帘一晃,言今跳下车来。
    秋舞吟眼里蒙蒙胧胧。
    一只手从车内伸出,搭在言今房上,车帘半掀而起,她先是看见一幅淡紫的衣袖,再来是一个低着头的青年身影,穿着淡紫的衣服,颈上围着一条巾子,像是很怕冷,言今还从车内拿出一个暖手炉来,递到青年袖里去。
    青年用藏在袖里的一手接了暖炉。
    他像是忽有所感,抬起头来。
    那肤色总带着一点脆弱的苍白,黑色的眉毛整齐而微弯,眼睛狭长,鼻尖挺翘,淡梅色的唇即使面无表情时,也像是勾着一点笑意那样微微的弯。
    ……他们好久不见了。
    秋舞吟怔怔看着,眼一瞬也不曾眨过。
    那青年公子微眯了眼,黑玉似的眼珠子像是浸润了温泉水一样,显出十二万分的柔软。他对着她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