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耽搁了许久,久到古和齐都要自行掀帘子下车,跟在人群里往三千阁走去。这举动吓得古家大少手足无措,一面将怀里的小祖宗揽得紧紧的,一面连连使眼色,让言今挡到车门前去,死活不让古和齐下车。
    开什么玩笑,让他去人群里挤一趟,别说是参加怜花宴,要是有一星半点的擦伤挤坏了,老太爷还不生生剥了他们两个伴行人的皮!
    一路上这么拖拖拉拉的,等古和齐搭着大哥的手下了马车,言今抱着琴袋跳下来,三人里由古家大少递了帖子,进到三千阁里时,台子上露面的雏花已经只剩下一个秋舞吟,看来她是最后一个了。
    古家大少扫了一眼二楼左侧关起的几间房门口,只见上头各悬了一桑含苞的花,看来先前的雏花已经选好初承雨露的恩客,各自进房去了。
    台上,一身华服,发上簪着银钗的秋舞吟略垂着头,目光淡淡的,看上去仿佛有种目空一切的冷淡,但古和齐盯着她一个瞬间就察觉了真相,心想,这女娃在这种时候也能心不在焉吗?
    秋舞吟确实是在发呆。
    她的表演已经结束了,也确实博得满堂彩,台子上抛上来的花朵已经淹过了前面几位姐妹的彩花,她一双赤足,也确实无从落脚,只得踩在花上。
    柔软的脚心有些疼。
    ……二少爷似乎没有来。秋舞吟漫漫的想了开去,她以为二少爷会来,二少爷也应允过的,他会来怜花宴。
    但是直到跳完了舞,前头几位姐妹都被一一带下台去了,她也没有在人群中认出二少爷。她也知道现在台上就剩她一朵雏花了,她应该要抬起头,看看那个出的彩金最高的恩客,是什么模样。
    但是……她又想,是什么模样,有那么重要吗?
    若心无所属,许她还真要看看那即将与自己共赴云雨的人,是什么模样。若生得俊一些,说不定她侍寝能侍得愉快一点。
    但是,她偏偏是心有所属的。
    ……二少爷,是来呢?还是不来呢?
    “无论他来与不来,那都与你无关,秋舞。”在上台子之前,梅晴予给她整理着妆容,亲手为她在赤裸足踝上系了朵纱花,那时候,梅晴予头也不抬的这么说。
    秋舞吟有些茫然,有些困惑,“为什么?”
    “他不来是最好的。”梅晴予也不正面答她,只是为她重新挽了一次发,“若他真的来了,也只是徒惹你心烦而已。”
    “可是,秋舞盼着他来。”她小声的回了句。
    梅晴予手势优雅的为她插入银钗,秋舞吟看着妆镜上反射的银光,想着,那好像是在她心上插了一柄短刀一样。
    “他若来了,你就能把初夜给他吗?”拂着袖子,为自己整衣,然后将秋舞吟推出门去,梅晴予那素来温雅柔软的脸庞,难得的透出骨子里的冷意,“他拿什么来承你的情?你又要怎么去面对,日后得让旁人来碰触的自己?”
    她可以心里有人,但她的身子,却没办法专属一人。
    秋舞吟隐约的能听懂,晴予姐姐这是在关心她了,但是,秋舞吟却不明白,为什么日后的自己会无法面对自己呢?她只是想把初夜留给喜欢的人而已。
    她怀着这样的迷惑与惶然,在舞蹈之中,她旋转着,目光寻找着,她没有看见古和齐,一直都没有,这是为什么呢?
    二少爷出不了府吗?或者他病了?他是不是在府里等着她去找他?她很茫然,然后慢慢的感到心里冰凉。
    她的人垂着头立在台上,却像是整个心魂都不在了。
    忽然有琴音撩拨。
    人声杂乱,许多人在台下嚷着她的名字,又有许多人争着要她定下恩客,总有那么几个人所出的彩金不相上下,要让她来抉择。
    闹哄哄的。
    她初期也听不清那琴音,只有那样若有若无的响起,慢慢的像是缭绕了一样的钻进她耳朵里,将她茫茫然然的唤起。
    秋舞吟抬起头来。台下人见她有了反应,鼓噪得更急。吵嚷之中,那丝琴音几乎被压下去。
    但她听得非常仔细。
    琴音不长,反反覆覆的,就那么一曲。
    然后有歌声。像是穿越了千军万马而来。
    她看见古和齐。那人抚琴,歌唱,像求偶一样。对着她唱。
    “……一日不见兮,思之若狂……”
    她笑了起来。这是她今日第一个笑靥。
    二少爷终究来了。他没有失约。
    然后她想起晴予姐姐温柔而冰冷的低语。
    他无权无势,无金无银,他甚至无法时时来见她。他是她的心上人。她可以把初夜给他,可以把最珍贵的留给他——然后呢?
    她被心尖儿上的那个人拥抱过了,尝过了最美好的滋味,然后,她要怎么容忍自己,再让其他不爱的人碰触?
    他又要怎么面对自己心尖儿上的人,让其他的人碰触?
    晴予姐姐说,他来了,只能惹她心烦。秋舞吟想,岂止是心烦而已,她甚至想在这一刻,就这么死去。
    她脸上笑着,倾听,然后低声的应和。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她心痛如绞。
    古和齐凝视她的笑颜,那笑里带着泪,他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秋舞这样疼痛,明明痛得几乎死去了,却还这样笑着,像是怕他会难过。
    他抚着手下的琴,再为她唱了一次曲。
    然后,他一手探进袖里,手再抽出时,竟握了一把刀。
    秋舞吟愣愣的瞧着他。
    瞧着他抬高手,猛力落下时,竟将那张琴劈成了两半。
    她觉得自己的心,也被劈成了两半。
    “二少爷……”她抖着唇,微弱的呼唤。
    古和齐眼也不眨,就望着她,他对她露出了微笑。尽管那个笑,比哭还要难看,还要狼狈。
    “你等我。”他并没有特别的抬高音量,就像平常在府里,她作为生辰礼而来时,与她贴得极近的耳语喃喃一样的说:“我一定来接你。”
    我一定会来接你。
    你等着我。
    他对她承诺。
    秋舞吟满眼的泪水汪汪,却没有落下来,她笑。
    “二少爷,秋舞很高兴……今日的怜花宴,你来了。”你来了,我再疼痛,也能撑下去。我能够,一直撑下去。
    她目光清醒的,选了一个彩金献在上等数字,更明显对她有所青睐,而能够长久的支持她的恩客,退下台去。
    古和齐注视着她。
    他看着她让那人怜惜无比的打横抱着,踏着长梯,走到二楼去,开了房门,又关了房门,然后,那房门口,悬上了一朵含苞的雏花。
    今年的怜花宴结束了。
    第五章
    古家二少爷从此不碰琴。
    正确一点来说,是他从此不碰与音律相关之物。
    寄予厚望的老太爷为此震怒,却得到宠孙的一迳沉默,老太爷软硬兼施的逼问了几回,却得不到任何回答,气得狠了的老太爷差点扬声要动家法,正捂着心口喘气,就见眼前垂着眼的宠孙抬了抬眼皮。
    黑玉似的眼里,雾蒙蒙的。
    老太爷一下子就心软了。
    “你到底怎么啦?”老人家轻声细语的问。
    “孙儿想为太爷分忧。”偏宠的孙儿嗓音淡淡的答话,听得老太爷一阵窝心,跟着就茫然起来。
    “分什么忧?”
    “太爷不是想孙儿名正言顺,成为当家主吗?”
    “你是太爷我亲口指定的继承人,族里有谁敢反对?”太爷怒了。
    “继承家主,理当手握实权 孙儿却有名无实,这不是让底下人心里生疑,以为老太爷是声东击西,其实早有其他继承人在培养?”
    “这是谁在你面前嚼的舌根?!”太爷震怒。
    “太爷。”眼前的宠孙低眉顺目,语气恭谨,“孙儿请太爷亲自教导。”
    这是宠孙第一次对他提出请求。
    老太爷恼怒半天,愣愣瞪着孙子,才恍然迷惑起来。他记得眼前的宠孙一直与自己不亲,总是离得很远,态度疏离。